段从丽||父亲素描

                 父亲素描

文/段从丽

◆快乐的父亲

记得我还是“小小人儿”的时候,我和绝大多数孩子一样,无忧无虑,父亲是五线谱上的调调,我是五线谱上的小音符。

那时的父亲很年轻,虽然个子不高,但很是英俊,大大的眼睛坚定而又帅气,在我的眼里,那是谁的父亲都比不了的!他就是一把能够庇护我幸福一辈子的大伞,坚不可摧,永远。

年轻的他独爱高唱军旅之歌,那歌声铿锵有力,威武神气。我缠着他的脖子,亲得他满脸口水,要他教我唱歌。他咯咯笑着,一边佯装嫌弃,一边叫我立正站好。然后,他开始一字一句认真的教我唱:“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我也撅起嘴巴,鼓着腮帮,摇头晃脑,学得有板有眼,那神气的小模样一点也不输给威武的父亲。后来,他再唱的时候,我就大声的跟着他一起唱,那歌声欢快地飞到了院墙外,穿过了门外的那棵浓阴蔽日的大槐树,摇曳着上了云朵。有时候,碰上父亲高兴了,他还会教我如何站军姿,如何正步走,如何齐步跑,这样的玩耍在我读小学的时候发挥了作用——我当上了学校的护旗手!哈哈,看来,人这一辈子学啥都会有点作用呢。难怪老人们常说,学个神经还能吓到人呢!

闲暇时,父亲还喜欢给我讲他当兵的故事,讲他为核弹研究部队站岗的经历,还讲他怎样发电报。看着父亲用手指娴熟地敲击桌子,出发好听的节奏,甚是惊奇!他故作神秘地告诉我,每个字的解码,然后,他敲出一段节奏,让我猜是什么意思。我歪着头眨眨眼,故意胡乱一说,逗得父亲咯咯笑个不停。当他解说“洞拐,洞拐,迅速转移”时,我就得了令似的,飞快地丢下他躲进在厨房,掀起母亲扎在腰间的围裙,把头塞进去捂住嘴巴,连气都“不敢”大声出。父亲悄悄跟进来,突然在我撅在围裙外面的屁股上轻轻地拍上一巴掌,大叫一声:警报解除,出来吧!我吓得一激灵,反而更往里钻。在我心里,父亲完美得像神一样,占据着最最重要的位置。无论走到哪儿,我都为有这样的一位父亲感到无比骄傲。

父亲最喜欢用我不记事时候的趣事逗我开心。说的最多的总是那一件事:我在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先会说话了。因为出了水痘,不能见风,所以只能一直待在屋里。那日,父亲怕我闷着,就给我寻乐子,转了一圈实在没什么好玩的。他抬头向门外看看,忽然,门框上一只正忙着织网的大蜘蛛就进入了他的视线。他激动地指着大蜘蛛说:丽子,丽子,门上有个大蜘蛛!我闭着眼睛,懒懒地不想睁开,奶声奶气回答他:小丽——不能看见!每次父亲讲到这里,都会逗得全家哈哈大笑。

这样充满着乐感的童年时光,于我,就是人生中一片片花絮,是那样的短暂,那样的珍贵。

 ◆菜兵父亲

小时候,最喜欢家里来客人了。

其实,我家并不富裕,家里也不会常有客人留饭。但是,只在有贵客来的时候,父亲才会亲自下厨。他会将不同的材料的荤菜、素菜切成各种形状的块儿或者片儿,然后根据颜色,材质进行创意搭配,摆盘煞是好看!

他做的菜不仅样子好看而且美味可口,花样更是丰富。就说每次都会做的鱼吧,几乎次次都不带重样的。每一次父亲掌厨,八仙桌上都会有新的菜品隆重亮相,等到开饭时刻也总是冷热烧炒,油炸烹煮满满一大堆,实在放不下的就先放在厨房的锅台上,吃着上着,整个院子都飘着诱人的饭菜香。

客人们总是举起筷子不知道先从那道菜下手,选来选去,总算是挑了一块儿放入口中,眯上眼睛,细细地品上一品,一番交口称赞之后,便是大快朵颐,杯盏交错,吃得盛欢。

我和哥哥躲在门后,偷偷地看过去,吞咽着快要流出来的口水,心想:父亲好有本事!

因为,在农村,我们小孩子是不能在招待客人的时候上桌子的,所以就盼着客人快点吃完,最好是一口都别动我们爱吃的菜。

等客人们走了,我和哥哥就会猴急猴急地扑上去抓上一口。每每送走客人,父亲就会走进厨房,神秘地变出一小盘我们最爱的大菜来!

我边塞满嘴巴,边口齿不清地问收拾碗筷的母亲:大做的菜怎么那么好吃?他当兵时是炊事班的吗?

哥哥也说:我们家祖先是皇宫里出来的御厨吗?

母亲总是吃吃的笑:你大当的就是菜兵!以后可不能这么馋,遭人笑话!说完,顺手扯过扎在要上的围裙边角,擦擦我那油啦啦的馋嘴巴。哇,我大真厉害!难怪呢!

从此以后,我便逢人就夸:我大在部队当的可是菜兵!大人们听了也总是笑。我心里那得意啊,简直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满足!

等我慢慢地长大了,再一次向别人炫耀我的父亲是个菜兵时,母亲板着脸对我说:以后别再说你大是菜兵了!见我心生疑惑,母亲转而笑说:没本事的兵才叫菜兵呢!啊?这么些年,你们都在逗我哪!

如此滑稽的童年记忆,是那个一切资源匮乏的年代送我的珍贵礼物。

◆穿木屐的父亲

清楚地记得那是个下着雪的傍晚,先是细小的雪彩,砸在院子的水泥地平上,四处乱滚。不一会儿,就有些漂亮的雪花飘下来了,我追着它们,用手去接,可是,不等我细看它的样子,它就急着变成了一颗颗透明的小水珠。小水珠有啥稀罕的!于是,我又让它落在袖子上,这下它不着急了,安静地与我对视着不说话。慢慢地,雪花不再是一片一片,而是一大朵一大朵,一大团一大团旋下来,不多时,我的头上、身上全白了!哈,我变成了会笑会奔跑的雪人!

父亲站在堂屋门口,看着我疯。大概是受了我的感染,也跑进雪地里踩雪来,他穿着木屐,每跨出一步,雪地上就留下两个四四方方的小黑印。他双手插进裤兜里,故意伸着脑袋,绕着我不停地转圈,不一会儿,就在地上留下了一个特大号的呼啦圈。我就在这呼啦圈里使劲儿的扭着屁股,想要把它转动起来。结果,呼啦圈没转起来,自己倒是先晕乎了。父亲哈哈大笑,突然从后面把我举过头顶,我惊叫着伸手去抓手边的一个大雪团。那大雪团也是调皮,竟顺着我的指缝溜走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再看不见它们了。悻悻地进屋,无聊地坐在母亲身边看着她包饺子,坐着坐着,就开始觉得有点冷。虽然母亲打了火盆,我却越来越冷,头也变得很重。父亲见着不对,用手趟了趟我的额头,惊呼一声“烧了”,二话不说,脱下他心爱的军大衣,给我裹了个严实,将桌上的手电筒往裤兜里一揣,背起我就往外走。

从娘胎里出来,我就是个出名的小胖墩儿,父亲背着我就像背着个圆滚滚的大球球。一路上,不知道父亲是为了逗我开心些,还是真的有点吃不消,像盖房子夯土的汉子那样,晃荡着“嘿呦”“嘿呦”个不停。

那个大队卫生室离家不远,却要经过一个大沟塘,中间是一条细长的一人宽的窄道,刚入冬的时候,人们为了抓塘里的几条鱼,刚把水抽干。所以,塘里倒是没有什么水,不过还是挺深的,一旦摔下去,再想爬上来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雪也还一直在不紧不慢的飘着,父亲也还穿着没来得及换下的茅窝木屐。

父亲在塘边稍作停顿,用力的把我往上踔了踔,把腰再往下弯了弯,确定我不会掉下去了,便腾出一只手握着手电筒,另一只手仍稳稳地托着我。他屏住气,紧绷着两腮,先是伸出一只脚探探脚底的虚实,等前脚踩实了,再小心地把后脚慢慢往前挪动,很不好走。有两次,晃动得很厉害,差点摔下深塘,吓得我紧紧搂住父亲的脖子,幸亏父亲身手敏捷,及时调整了姿势,我们俩才得以把心放回肚子里,尽管它还在“砰砰”乱跳。

越是路不好走,雪就越是喜欢捣蛋,它故意盖住在前人踩出的脚印,让你看不出一丁点儿痕迹。还有沟塘边高大的意杨树,明明早就掉光了叶子,却还树影婆娑地挡住了仅有的一点光亮,真是坏透了。就这样,父亲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走,木屐在身后留下一行长长的脚印……等我们到了卫生室,我看到单薄的父亲微喘着粗气,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因为着急向医生说清我的情况,嘴巴里不住地冒着大团的雾气,几乎遮住了整个脸。我伸出手去摸父亲湿湿的额头,父亲握住我的手,笑了。

打完点滴,他又照着原样背我回来。不知道什么时候雪已经住了,但落到地上的雪更厚了。来时的脚印已完全看不出,父亲只好再次小心地靠着手里微弱的手电光趟过来,身后又留下一行深深的屐痕……

◆懂爱的父亲

母亲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巧手裁缝,她在渔沟的老电影院对面的路口开了个裁缝铺。经常会有客人夹着或用旧报纸包裹着各式各样的布料,来请母亲为他们量身定制些新衣服。

每次有客人用剩下不要的零头布料,母亲总是喜欢给我设计漂亮的小衣服或花边小包包什么的。母亲的巧手硬是把我这小胖墩儿打扮的像个小公主:用滑溜溜的红绸布做成滑雪衫,到街上买材料做最漂亮的鞋子,坐在锅灶后面用烧热的火叉给我烫卷发。这样快乐的时光持续到了我上小学的年纪。

那一年,母亲病了。父亲匆匆把我和哥哥托付给并不喜欢孩子的奶奶,就带着母亲离开了家。可能是我还小,父亲没有把母亲的病如实的对我说过,所以,一直以来,总觉得母亲也和我发烧一样,过一阵子就会好的,也就从没太放在心上,甚至,恨恨地想:大人们真是不靠谱,说走就走,也不管我们。每天放学,我就坐在门口看着村头,盼着他们快点回来。可是,几天过去了,仍然不见他们的身影。

终于,一个星期后,放学回家,远远地见着家门开着,他们回来了!我一手摘下那花边的小书包,甩着圈儿飞快地叫着跑进家门,但家里安静得好像不曾有人来过:父亲斜坐在床沿,蹙着眉头,一脸疲惫,手里捏着一个手掌大小的长方形纸包,好像正盘算着什么。见我进来,他小心翼翼地把纸包塞进胸口最里层的口袋里,朝我招招手。我走过去,父亲把我搂在怀里,和我蹭蹭脸。哦,疼!我抬起头,噢,父亲好多天没刮胡子了吧!我端详着父亲,猛然发现,父亲出门的时候明明是一头黑发,才几天就几乎全白了!这还是我的父亲吗?我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竟忘记了问母亲,也没敢和他说话。不知过了多久,那天,他拎着一件天蓝色的羽绒服回来,很是愤怒,让我以后再别理家里的一位亲戚,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也没敢多问,只是牢牢地记住了他的话。后来,父亲带我去医院看望母亲,见到这件衣服穿在了躺在病床上的母亲身上,这是母亲穿过的最漂亮的一件衣服!

我和哥哥从医院回来,母亲就上了手术台。又掰着手指数了好些日子,父亲终于带着母亲回家了。母亲的病在嘴上,为了更准确的找到病源,医生拿掉了母亲的半口牙,还在她的脸上划了很长的一道口子,从下唇中间延伸到耳朵下方。做了手术,母亲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正常饮食,只能靠流食补充营养。父亲每天起早到鱼市转悠,大多数时候都能拎着一条嘴巴串着绳子,甩着尾巴的大乌鱼回家。这时,我就和父亲面对面蹲着,看他杀鱼。他先用刀背使劲敲打鱼头,鱼不动了才开膛破肚。每次剖开鱼肚子,父亲总要仔细检查一下鱼胆是否完好,确定没破,再小心翼翼地取肚、抠腮。父亲每洗一次鱼,我就帮他换一次水,直到把鱼洗得滑溜溜的,一点粘液都没有。鱼的做法和以前一点都不一样,父亲先把水烧得滚烫,然后把整条鱼放进锅里,一直煮一直煮,每次等到把鱼盛上来时,都能拎上来整条鱼的完整骨架。但是,父亲好像还没完,又把汤汁里的鱼肉捞出来,放在一个盘子里,一丁点儿一点丁儿的翻看,有时候还会用嘴抿一抿。来回这么翻过几次,再把鱼肉倒进杯子里,添上一碗奶白奶白的鱼汤,放到不烫手时,再插上一根吸管,让我拿着喂给斜靠在床头的母亲“吃”。有时候,父亲也会拎些其他的肉或菜回家,做法却是大同小异,母亲的吃法也总是一样的。

终于,母亲历尽磨难,苦尽甘来,我们全家开心得像过年似的。父亲第一次向我说起那次愤怒:那位亲戚料定我的母亲在这场病痛中熬不过去,“善意”地让父亲为母亲买一件红色的衣服。这一刻,我才知道,当初母亲已病入膏肓,而父亲绝不放弃治疗,哪怕只有一线希望。我的鼻子一酸,两行泪立刻就冲出了眼眶,迅速地滑过面颊,涌进嘴里。那味道,让我至今不能释怀!

父亲用对母亲的不离不弃,教我懂得什么是爱,什么是责任。

作者简介:段从丽,宅女一枚。喜欢宁静的生活,喜欢幽静的独处,喜欢安静的听雨。不懂文学,但天生喜欢文学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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