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璧美文】消失的河流
消失的河流
文/卜献华
一条代表洪荒大野宇宙间咆哮力量的大河,一条象征文明之初的经典喧腾汹涌澎湃的大河,为什么从我们脚下流着流着就改道了呢?为什么在大地之上流着流着就像一条龙,跃出河床,冲出堤岸,一瞬间就消失了呢?以黄河的禀性,它这样浩荡,这样长久,这样川流不息,它凭什么一个波浪拥着一个波浪渐渐远去?风沙在天地间浮动,天空布满着阴霾。哪里是它迈出的第一步?哪里是它留下的最后一滴水?
怀着对母亲河的崇敬,我们驱车来到安徽最北的砀山县,位于皖、苏、鲁、豫交界之地的黄河故道。时间裹挟着脚步和车轮,从上面轰轰隆隆地驶过,站在曾经被称为“悬河”的高高河道遗址上,大地露出它最本真、厚重的颜色,久积的岁月颜色。放眼望,茫茫故道呈现出一种浩大的流动感。曾经的大地把水高高地举起,一直举入到云端,一条河由此通向了天空,天空沿着青藏高原走下来,山川大地以其浩大的走向,经黄土高原翻滚而来,带来泥土和沙粒,汇聚成黄色波涛、黄色浪花,所有的奔涌所有的喧腾所有的浩荡,都是它的继续它的演义它的拓展。
它住在高原,却有着天空的高度;它奔流渤海,却咆哮大地之上;它翻滚巨浪,却生得炎黄子孙皮肤颜色;它怀揣泥沙,却承载大地的厚重;它带着沉重的脚步,却又踩着天空一路走来,走得如此磅礴,如此坦荡、蜿蜒绵长,殆如长山夹峙。它奔涌的脚步间,有激越、有汹涌、有抗争,有动荡、有不安、有呐喊,是的,那是黄河的呐喊,泥沙的呐喊。它巨大的能量一次次蓄进咆哮,蓄进怒吼。一条大河装的东西太多,太沉,淤积的泥沙和时光最终成为了它的负累,它终于冲出禁锢,翻卷着黄色滔天巨浪,汇成波涛汹涌的壮年,一泻千里......
还有什么比这更惨烈,更震撼的!
时间可以把荒原变成一条河,也能把一条河变成愤怒的巨龙。公元1855年,一场天翻地覆的黄河改道,涛涛巨浪山一般压过来,我们的眼前依稀现出无数疲惫、瘦骨伶仃的身影,他们奔跑,逃离,仿佛涨起或退去洪水之上的一叶草芥。如果能将时间定格,这何尝不是一条大河的历史沉浮?黄河,曾因决口和泛滥,给人民带来无尽的灾难,然而,它最终却结束了700多年夺淮入海的历史,向北迁徙,这条被称为“浊河”的黄龙,在大地之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时间伤痕之后,从此,便从砀山消失了。
一直以来,黄河作为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她孕育了勤劳勇敢的华夏民族。无论从颜色还是到感情,她都广阔展示了一位母亲博大鲜活的生命体啊,我们,以及居住两岸的物种,都是她的孩子,子子孙孙的繁衍,全部为她所萌发、孕育、生长,黄河水滋养着我们的身躯和思想。然而,黄河又是一条多变的河流,她时时处处,点点滴滴,都能确切感受到一切的崇敬和敌意、爱抚和创伤、沉醉和疼痛、欢乐和绝望;她用汹涌、咆哮、泛滥与改道,表达忧愁和伤感、喜悦和激动、安详和慈悲、激愤和狂怒;她平静时,像时间和化石一样缓慢和古老,她愤怒时,会山呼海啸翻天覆地,情绪倏然失控,电光石火的瞬间启示大自然的雄魄肉体虚妄,岁月如歌沧海桑田。
黄河改道后,历史虽然结束了长期洪涝灾害,但废弃的河床早已被风、水、时间淘尽泥土,剩下来的全是沙粒。漫漫黄沙是老去的大地,就像滤去生命之后剩下了的骨骼。老去的沙地,不再有生长,只剩下记忆。风一吹,沙尘滚滚,触目惊心。在这几近渺茫的期望中,一代又一代人把这天地接了过去,坚持着普通的农耕,坚持在一次次失败中摸索,总结经验,植林种树,坚持维持自我小小卑微的生存和繁衍,这是人类肩负的神圣使命啊!就是这自我小小卑微的生存和繁衍,成为了黄河故道生命的言说和展示的方式,它以此向人类诠释生命的平等和尊严,人与自然相互间生死的依偎和关照。
今年七月间,市作协组织到砀山采风,当我们一脚踏进砀山大地,长期以来,头脑中固有的“一阵风来漫天沙,千里故道无庄稼”的想法,就被彻底摧毁。砀山没有山,只有树。有桃树,有梨树,有杨树.........一片连着一片,像绿色的云遮雾罩,像层层叠叠碧色山丘,渲染着砀山的心情。此时虽是艳阳高照,但因为有了茂密的树林,果林,酷热的阳光似乎就成了点点碎片,在车窗上跳动、闪耀。沿途,汽车停在一个岔路口,从窗户张望,下面是一个农贸市场。有果农用卡车和农用车拉桃子,一筐筐卸在路边,购买的人纷纷拥来。讲价,过磅,然后又一筐筐搬到另一辆车上。地上滚落着桃子,没人弯腰去拣,只顾忙碌装车。装完,付款,直起腰,用小褂襟擦脸上汗水。我们坐在车里的人有点耐不住了,想下去买桃子,尝个鲜。当地文友解释说,这桃子不好吃,是黄桃,专门用来做罐头的。此时大家才注意到筐子里的桃子,果然橙黄橙黄的。
在黄河故道种植抗风沙、耐盐碱、耐旱涝的果树,几百年来,这里的人们一方面是因为遵循自然规律,另一方面是因为某种坚持。在人的世界,很多时候坚持并非因为勇敢和自信,而是,你与某件事狭路相逢,没有转身的余地,只得面对,硬碰硬。逆流而上,顶风前行。砀山的自然环境就是这样,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个地方的风土人情皆来自土壤、空气、湿度、风水的组合与塑造,成就一款与众不同的民风和民性。既然这片土地适宜种植果树,它就是砀山和砀山人的气息,同时也是固有的生命气息。
去黄河故道的路上,我们的车穿行经过梨园时,看到满园的梨树枝上,密密地挂着青涩“梨妞”,现在还没到梨子采摘季节,园子里显得很安静。然而,在经过高坝杨树林时就不一样了,风像盛情的主人,我们从车里走出来,就听到树叶哗啦啦响,树梢上知了嘶哑着嗓子叫个不停。有人告诉我们,再往前向下走,那闪动波光粼粼的地方就是黄河故道了。对故道,我的认知里一直以为是黄沙满天的不毛之地,不曾想眼前一湾流水阻隔了我们。才知道彼岸在忽略了行而上的意义之后,它可能就是我们此时身体朝着的方向,眼睛朝着的方向,也可能是心灵朝着的方向。面对眼前的这一湾流水,我猜想,这可能就是黄河集体行进迁徙中,意外失散的群落。
那么有一些,可能一路奔腾过于疲惫,路过这个岔道时,它们就停下来,在这儿歇息;另一些,可能一路喧哗过于紧张,不知怎么就被拥挤到这里,完全是一个盲目。还有一些生性活泼,或者匪夷所思,兴奋,欢跳,觉得新奇就流过来了。当大部分的水都向北迁徙,它们再也不可能跟过去,它们只能在这里生活,在这里安居,乐业,休养生息。此时,它们清澈、湿润、沉静、祥和,两岸树木、青草和花朵倒影在眼睛里,鱼在身体里游走,风从果园里吹过来,到处飘荡着瓜果、蜜桃的香甜。
千百年来,黄河携带着滚滚泥沙,一直以善淤、善决、善徙而闻名。在岁月的长河里,黄河的千年“出走”史,除了留下无数“江河横溢,人或为鱼鳖”的惨烈记忆,还塑造出一种独特的大地记忆——故道体系,它们曾经是伤痛的纪念碑。如今,一湾河水变成了漫漶悠远的诗意;水草丰美的湿地变成游客络绎不绝的公园,一片片荒沙盐碱地变为梨花飘香的果海梨都........
在黄河故道遗迹公园,有一片三百公顷的湿地,这里是省级野生动物自然保护区,栖息着许多种鸟类,是鸟儿的天堂。还有大量的木本植物,野生草本植物等,据说这里是皖北地区最大的物种多样性基因库。保护区前面有三层楼高的瞭望台,登上去可一览大面积的故道风貌。由于天热,只有一部分人登上去,我和另外几位文友沿着一条小路走向远处。湿地里的野草,一定是几百年前青草的后代,它们一代代繁衍,又一代代化入泥土,它们安静地生长,仿佛陷入长久的沉思。时间使这片土地成为一本厚重的书,是的,它恰恰就是一本打开来的历史书。大地像无声的波浪,那一层层叠压的波浪,恰如一沓沓书页,原来由黄河阅读的东西,现在打开在我们面前,由我们一代代人去认真地阅读。
在一些荒沙滩里,有的还残存着沼泽和水洼,里面滋长着半浸半露的簇簇丛丛,其间错着树林和灌丛,还有芦苇、蒲草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野生植物,它们总是更容易让人产生联想和神秘感。长在路旁的草常常受人的影响,低眉,慵懒,而沼泽里的野草却不然,一看站姿就知道了,高挑而婀娜,居水而生,为自己而生。它们比人类更懂得傍水而居的乐趣。一生都依水而蔓,而茂盛,而生长。它们站立水面,一棵棵像兄弟,像姐妹,更像老情人,诉说着忘年的情愫。由于沼泽地下深度的不稳定,平时很少有人敢涉足进去,因而,这里便成了植物们的天地。有风吹过,悉悉索索,眼前的景色像极一幅印象主义油画。
远处望,有大片的荒沙岗子,那被水流冲刷而来的黄土高原沙泥,如今都被高高低低堆砌在那里。那棱起来的,那凹下去的,起起伏伏,仿佛一排排古老象形字,历史本是由这样的文字写成。那些印刷出来的文字人们管它叫历史,那不过是历史的一种翻版罢了。历史在这些荒沙岗子上,是可以触摸的,你触摸它,感觉到很多,却没有办法说出来。这就是黄河故道留下来的原生态地貌,如今没有了波涛,没有了浪花,也没有了洪水泛滥的灾难,只有一段沉淀已久的记忆。
黄河故道改变了砀山的气质、节奏、种植乃至精神,因为故道的存在,砀山人民拿出几百年来与洪水作斗争的勇气,与风沙抗争。种植抗风沙、耐盐碱、耐旱涝的梨树,不仅有效治理了风沙,改善了生态环境,而且取得了巨大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
一条大河,曾经把多少东西放在里头奔流,天与地,时光和生命!它以炎黄皮肤的颜色作它的名字,它以奔流不息作它的名字,它以源远流长作它的名字,它的每一滴水,都曾经滋养过大地上的生灵,每一朵浪花,早已融进华夏儿女的血脉。现在,河流消失了,留下一条黄河故道,一条由西向东四十多公里的废河道,已经成为了砀山这块土地上的地标。
它对外来旅行者来说,是关于黄河最强烈的视觉符号,对砀山人民来说,是母亲河在这里驻足时留下的一串长长足印。如今,它更像是砀山人民血肉相连的亲人。几乎所有的人都愿意认为,自己是黄河的后裔,祖先是喝着黄河水诞生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