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当时已惘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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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相识那年,她十六岁。十六岁的她心态上还是个孩子。
那年她辍学离家求工。在此之前,她从未离开过家乡。也从未想到过失学。她的梦想是成为一个作家,因为是梦想,格外天真和宝贵。但她的家境无法承担她的梦想。她的下面还有两个弟妹。生在农村,一个女孩家会有什么样的出息?
所以在离家几百里外的那个城市,下班后的她总是郁郁寡欢。一张娃娃般的面孔上,过早出现与她年龄不相称的忧伤。
入厂的青年们都很安心他们的命运,唯独她不肯承认。下班后的时间,她用挤下来的零钱跑到书店选书,买书。她的钱很少,每次只能买一本或两本。但怀里抱着书,心里有了些慰藉,眼里就会有一种镇定了的内容。
这样持续了很久。她们的室友都知道了她的怪癖。她的床上案头都堆满了书籍,每天她在满身的疲倦中枕着书本沉沉睡去。她知道梦想已经把她遗忘了。但她没有遗忘梦想,醒来后沉湎于思索中的面孔分外的庄重。
那天她就是这样幻游般抱着书本到一家照相馆里照相。自从离开家门,她就没有和父母有过联系,在心底,她对父母做出的安排隐隐有着怨恨。
照相馆很冷清。里面的师傅正和一个身材庞大的男人聊天,男人气势恢宏,说话的神情总是激情飞扬。挥舞的手势时时使人担心他会捣烂低矮的屋顶。她站在门内的角落,不知道是否该打断他们正浓的谈兴。
很快,她听出两个男人在谈论着戏剧和文学。好像一个热恋中的人猛然听到情人的名字,她的心头滚过一阵热潮。身材高大的男人侃侃谈论着他手头正在写着的剧本,剧本里人生的过程,生命的起落,个人命运在历史中所遗留的痕迹。这个剧本里的内容显然还在构思和磨合的阶段,男人竭力的把自己沉浸其中,忘乎所以。
她静悄悄的睁着两只眼睛,看着这个眉飞色舞的男人以一种咆哮的姿态解开他想像世界里的一角,感到生命忽然在打开一扇天窗。
他们发现了她的谛听。她神态里盲目的虔诚让两个男人失笑。所以当她面对着镜头依然是落寞和茫然时。大个子的男人在照相师的背后呵呵的笑起来:你还是个孩子,怎么一脸的沉重,笑笑,对,笑一笑,十年少。
她真的忍不住笑起来。是的,她还是个孩子。
她从照相馆里走出来,冬天的风在灰白的街道上穿梭,她身上的寒意无所不在。照相馆的不远处,烤红薯的锅炉里飘来浓郁的香气,同时飘过来家乡的气息。她奔跑着到跟前,买了一只红薯握住两只手掌里。就这样,她的胳膊下夹着两本书,手里握着滚烫的红薯,慢慢的行走在冷清的街道上,身边走过的陌生人流与她无关,她有的只是手中温暖的热度,她慢慢的解开红薯的皮,把嘴巴伸到红薯上,忽然就听到有人在身边嗨了一声,她从红薯上抬起眼睛,照相馆里的那个大个子男人正从身边经过,一脸的笑容。她仓促间举起手中的红薯,向他示意,嘴巴里的红薯堵住了她的问好。胳膊下的书本因为举动的仓促掉落在地面上,正准备穿越过身边的男人停止了脚步帮她捡起书本,一本席慕蓉的诗集,一本外国诗集。男人随意的翻看书本:你喜欢诗歌?
她涨红了脸,捧着红薯,咬着薯肉的形象无论如何也和诗歌挂不上号。她讷讷的点点头。
男人很亲切的微笑了:你和我女儿差不多大。我女儿根本不懂诗歌。
她依然有些手足无措,手中的红薯不知该如何安置,男人看出她的尴尬,冲她挥挥手,以示再见。
在他转过身的一瞬,勇气忽然从心底奔涌,她冲着他大声的呼喊:嗨!
他转过身来看着这个向她女儿一般年龄的女孩,有些疑惑。
她涨红着脸:我想把我写的诗歌拿给你看。
男人很惊讶的看着她:你会写诗?好啊。当然很好。这个照相馆的师傅是我的一个朋友,你可以交给他。我过来取。
然后他转过身迈着两条长腿快速的走开。
她忽然快乐起来,走回工厂宿舍的脚步变得轻快迅疾。她有着被开掘出来的激动。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能有一根接通心灵的琴弦真是一种幸福的事情。
事实上,她刚刚学习写诗,离家和失学的痛苦向一只灰鼠啃噬着她的心房。驱赶这种灰鼠的办法就是写一些似是而非的文字,那些文字被她看成诗歌。
她捧着这些文字走向照相馆的时候,心情矛盾直至。从她短短的谛听中,她已经知道他是个小有成就的剧作家。在这个城市很有影响,他会把视线在一个来自乡下满身生涩满面迷惘的女孩身上逗留吗?
她站在照相馆的门前,踟蹰徘徊。她打量着身上的衣服。蓝色的仿照铁路服装制作的衣服,肥胖的裤子。廉价的牛仔布鞋,短短的学生头,娃娃的面孔。只是短短的一瞥,谁都可以看出来是从乡下冒出来的孩子。她居然敢抱着半生不熟的文字,来到一个剧作家的面前。他会看自己的文字吗?或者随意的翻两页就丢到一旁?
她几乎丧失掉进门的勇气,如果不是照相师傅掀开了门帘瞧见她,她不知道会不会掉头走掉。
“他跟我说过你可能会过来,你把本子放在我这里。我会交给他的。”照相师傅有着苍白衰老的皮肤,友善的笑容在松弛的面庞上流动。“爱文学是一件好事,可以使心灵有所寄托。我年轻的时候也喜欢文学的,只是没有走上这条路。”
照相师傅絮叨着,她在他的絮叨中逐渐的安宁和从容。
是的,在那个空气纯净的岁月,文学是心灵的密码,只要你拥有它的钥匙,你可以打开每一扇门扉。
照相馆的师傅把一本刊有那个男人剧本的杂志递给她。她好奇的翻开,竟是几十页的重头剧本:这部剧本中央电视台和咱们这个地方电视台准备一起协拍这部剧本呢。照相师傅这样说,口气里显然是对他这个朋友的欣赏和自豪。
她觉得天空被打开。很幸运,她这样想。自己找到了一位真正的老师。在她人生的十字路口,她需要一种心灵的指引,何去何从?她觉得以那个男人的智慧,一定会给她答案。
她把诗歌放在照相馆里,把刊有男人剧本的杂志借来阅读,但剧本里的世界显然和她现在的欣赏能力相差距,她并不能真正的读懂几百年前舞台之上舞台之下的人生况味。但她愿意枕着这本杂志,在她小小的心灵中,能够突然的接近一棵观天蔽日的大树,真是让人沉醉。
在取回诗册之前,她又写了一些诗歌,她似乎进入了一种境界,不再为眼前的境遇所局限和苦恼。人生这么广阔,什么样的路径走不通呢。
她还是没有见到男人。照相馆的师傅告诉她,他来过读了她的诗歌。非常的激动。他从未接触过孩子的世界,从孩子眼里看到的世界怎么会这样的纯净呢?他怎么把这份纯净抛却的这么干净?照相师傅说:他一边看一边大发感慨,这是孩子的心灵,这是一颗多么美丽的没有污染的心灵。太难得了,太难得了。
她在照相师傅的述说中面红耳赤,然而心情真的激荡开来。她没有想到,一个如此有份量的人物对她有这样高的评价。泪水从眼底泛上来,但她竭力控制着,使自己看起来安宁从容。
“他正在创作一本新剧,等这部剧本出来了,他说他会去看你。”照相师傅说。她按着小小的狂跳的心脏,把新写的几篇诗歌拿出来交给照相师傅。取回诗册和师傅告别后,她奔跑在灰白色的马路上。每一张面孔都是亲切的,每一棵树木都在向她摇动光秃秃的手臂。泪水在面孔上肆意的泛滥。她是那么的快乐,以至于一定要有一个流淌的出口。
他在她的诗歌旁边留下了他的评语,在值得肯定的诗句上划下粗粗的横线。他毫不掩饰他对诗歌的无知,但他直觉的感受到了诗歌的实质。那些纯白的句子下盛开着花层让他激动。他向一团裹挟着风暴的激流,把她从清浅的水泊里冲到更广阔的海洋。
他真的来看她了。十几天后的一个黄昏,她下了班回到宿舍,趴在床上看新买回来的书本。一个室友喊她的名字,她走出来,就愣住了。他穿着黑色的风衣,风衣里是笔挺的衣服,脚下的皮鞋漆黑发亮。这使他看起来好像一个温文尔雅的绅士,从上层社会落下来,竟落到一个灰姑娘的面前。
她再次的手足无措。
他向招呼一个老朋友一样的招呼她:我要带你到我家里做客。他喜气洋洋的说:我要让我的家人和我的孩子们认识你一下。他们居然不相信有这样的事情。我要让他们看看你。看看你的才气和你的天真。
她本能的退缩。
他拍着她的肩膀,像拍着他女儿的脑袋一样:这也是你阿姨的意思,她说一个孩子在陌生的城市里一定很难过。你只和我女儿差不多,却承受着这样的命运,到我的家里来做客吧,他们真的很想见见你。
他在路边招呼了一辆的车。那时她除了坐过客车和货车,从没有坐过这样狭小而高贵的车辆。黑色的车身,流线般的车型,上车的时候,她的额头碰到了车棚。他在前面坐着,气定神闲的指挥着方向。她坐在后座看着他巨大的头颅上浓密的短发,像在梦境里漫游。
他的家其实很局促,狭小的院子,窄窄的客厅,麻雀内脏般的卧室和厨房。他在客厅中走来走去的拿东西给她吃,客厅显得更狭小紧张。她很怕他随时会撞到墙角或桌子。但对于当时的她一切是新奇和高贵的。
玻璃茶几。茶几上的水果。几张皮革沙发,壁橱里满满的书籍。干净的地板。雪白的墙。一切真的像在梦中。
女人正在院子里向拴着的铜条上挂衣服。对着她回转一张白白胖胖的脸笑着:你先坐着,别拘束。
她缩在沙发的深处。握着手心里滚烫的茶杯,还是不由自主的拘束着。她本能的抵制着真实,她只是想进入一颗广博的心灵,而不是一个真实的具有家庭气息的客厅。
女人的女儿和儿子都回家了,他们和她打过招呼就到自己的房间读书。并没有看到他们对她如何的敬慕。倒是男人不停的和孩子们说:就是你这个小姐姐,会写诗歌。非常非常的有才气。她和咱们家丁丁差不多大吧,丁丁,丁丁,你有时候还犯淘呢,你看看你这个小姐姐,已经独立面对生活了……
他的女人一直微笑着,带着一种司空见惯的忍耐和无奈。那微笑似乎是敷在她面孔上面的,稍微用力一点,一抹就会擦掉。
她很快的结束了在他们家的晚宴。那些精致的小菜使她的内心自卑和紧张,尽管女人一直向她的碗盏里添菜,女孩还是难以对她产生亲近之情。
女人很礼貌的把她送出门口,外面已是灯火灿烂了。男人和她走在街灯笼罩下的街道,她暗暗的从心里吁了一口气。男人说:我犯了一个错误。
女孩昂起面颊很惊讶看着他,男人说:我用世俗的常态来对待一颗充满诗意的心灵。真是太低智了。女孩一时没有听懂。
男人又说:我发现你很拘束,以后我不会再用这样庸俗的方式来招待你。你的心灵柔软又脆弱,经不起这些世俗的碰撞。
男人看着夜色里流荡开来的灯火,感慨着:到处都是灯火,到处都是人群,到处都是与你没有关联的心灵。多么喧嚣又寂寞的一个世界。你现在想回去吗?
她忽然的兴奋起来。用力的摇摇头:我想让你陪我走走。你知道吗?
我很小的时候就想看大海,看大片大片的蔚蓝和没有边际的海天。但我从没有离开过家门。在我坐车进入这个城市的时候,我看到了淮河,很宽,很长。大海比淮河要大出很多倍是不是?
男人激动起来:走,我带你去看淮河,去不去。夜色中的淮河很美很美。但怎么会是你发现了这种美,而不是我身边那些所谓成熟的眼光呢?呸,那些人的目光都烂掉了,发现不了生活的美好了。诗意只存在孩子的眼睛里,向你这样的心灵里.
她并不是很懂得他语言里的内涵,但她直觉的知道自己走入了他的心灵。那一片辽阔神秘的地带。那浩瀚无边的寂寞和悲哀。她感受到他庞大的身体下有着深藏的悲哀,这种悲哀具有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她感受到了,却不能分辨这种悲哀的内涵。所以她觉得他其实很孤独。她很想成为他的朋友。她看得出他很喜欢她。年轻和幼稚使她自信会成为他很哥们的朋友。
于是,他们一起步行了十余里地,逐渐的走出灯火所见的地方,到达了漫长荒凉的坡地,从坡地的下方,黑暗中的淮河泛着幽深的白光,茫茫荡荡,朝向远方。他站在河堤上。向一根高大的柱子。他对着黑暗里的河床挥动着双手:淮河,淮河,我的情人,我的爱恋……她笑起来。笑声像他在夜幕中的咆哮一样肆无忌惮。他举着手臂:你朝向遥远的方向,从莽苍处,从天尽头,漫过人世间的一切浮尘,奔腾吧,奔腾……
她的天性已经被这个激情洋溢的男人激发。他是个孩子,和她一样的孩子,她接上他的抒情:我是奔腾在淮河中的鱼,越过天堑,越过龙门,一直朝向你的怀抱……哈哈哈,笑死我了。我是一尾鱼,喂,你是什么……
我,他拍着胸脯豪情万丈:我是一条龙,从天上跃入人间的龙,一条寂寞的龙,一条蓄势待发的龙……哈哈哈……咆哮吧,奔腾吧,黄河在歌唱……
不对,不对,是淮河在歌唱,淮河在奔腾……
不管哪里的水,最终会流往一个方向,流成一片浩瀚的海洋。海洋容纳百川,人啊何时能有容纳百川的气势?
那个晚上,他们就这样在坡地上行走,行走进灯火的中心,鞋子上沾满了露水和泥泞。他和她一路谈着话,彼此发出会心的大笑。在送到工厂的宿舍时,他忽然大悟:哎呀,你这么能走路?
她调皮的点点胸口:别忘了,我是从农村出来的苦孩子。她向他挥手说再见,他忽然向她做了个鬼脸。她再次笑起来,他笑着大踏步的走了。
很多天,他们没有再见面。在这个城市里,他已经成为了她的亲人。心灵中的亲人。她更加的执迷于文学和写作。虽然他的写作方向和她不尽相同,但他对她做出强有力的支持。难道一个成年人的友情和鼓励不是对她心灵的最大支持吗?
作为一个年轻人,一个刚刚面对生活的孩子,有什么比她人生中最初的引领更重要?
然而,她快要结束在这个城市的培训回到离她家乡不远的县城上班了。作为工厂的学员,她必须服从工厂的安排。
即将到来的别离使她的内心充满惆怅,她很久没有见到他,照相师傅说:他又开始了新的封闭写作。她说:我怎么可以找到他呢?
照相师傅给了她一个模糊的方向。照相师傅说:他并没有给我留下具体的地址和联系方法,所以你只能找找看,如果找不到,我会告诉他的。
她知道她一定要找到他,还有几天的时间,他们一直在谈论着人生文学和诗歌,竟忽略了生活中具体的分离日期,想到要离开他和这个充满温情的城市而不能再见他一面,她的内心向刀割一样。
她第一次因为不买书跑到城里,在礼物市场,她想给他选择一种别致的礼物。她看中了一只毛茸茸的小白兔,淡蓝的耳朵,粉红的脸蛋,亮晶晶的眼睛,纯白的身体,脖子上系着粉红的缎带。她把它抱在怀里,想像着它在桌前的灯光下陪伴着他写作的情形,它那美丽的眼睛一直盯着他庞大的头颅。满怀的温暖和忧伤。她内心开始绽放那种薄薄的透明的翅翼,不承重力的一种忧伤。
她在照相师傅指点的方位利用下班空隙慢慢的打听着,整整打听了三个晚上。离开的日子已在眼前,只有两天的时间了。
她几乎已经绝望了。她不甘心把礼物交给照相师傅,她不想到他的家里找他,她根本不记得他家的路线。然而她终于在一栋楼的登记处,她看到了他的名字。她找到服务员,要求把这个礼物送到他的房间。房间很大很干净,比他的家舒服多了。黑色的油亮的书桌,书桌上的一盏灯。她把小白兔放在灯光下,真的就像她想像的,小白兔的眼睛漂亮极了,在灯光里,干干净净的眼神。她在小白兔的脖子上挂了一张心形的纸片,纸片上是摘自的诗句。这个房间里有他的气息,但他却不在,她在心里惆怅不已。
然而,在她怀着惆怅的心情即将走下楼梯,忽然听到了来自楼下的喧哗,高亢的声浪冲到她的耳膜里,狂喜立刻将她包围。是他,一定是他。
她贴着楼梯的扶手站住,看到他和几位衣冠光鲜的男人走上来。他走在男人的中心,依然手势飞舞。他看到了她。他一把把她揽在怀里,向着身边的男人说:这是我的小朋友,也是我的老师,也可以做你们的老师。几个男人面面相觑。他扳着她的肩头:还有向她这样明亮的眼睛吗,没有,都是心机,还有向她这样纯真的神情吗?没有,都是虚伪的假笑。看看她的诗句:世界在我的眼里盛开。我是花瓣里的涟漪。……谁?谁能写出这样的诗句,谁?我还是你……
这样一路被包裹着,一路走到他们的房间,他看到了桌子上的小白兔,他笑起来,举着手中的兔子面对几个男人说:你们一直在和我争辩有没有真正的纯净,有没有不被污染的心灵。现在我身边站着的这个孩子不就是答案吗?她的童心,多可爱的童心……
男人们一起微笑,眼睛里是隐隐的嘲讽。他们都有一种清醒的表情,那种表情让她极不舒服。
他再次送她回去,他喟叹:你以为我说的话他们明白吗?
她想到他们那种清醒的表情,摇摇头无语。
(未完待续)
谢金陵,经商,曾在《福建文学》《厦门文学》《辽河》《荷塘月》发表小说散文若干,灵璧家园网著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