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六十,妾十六,老汉娇妻乐逍遥:清代湖南“六旬老翁娶妻记”

客窗夜雨,滴滴愁人,忽闻有人在唱郎十八,侧耳细听,声音非常凄婉。起初不解其中缘故,次日询问其他旅客,方知词曲吟唱的是最近发生在湖湘一带的一桩故事。其人是湖南桂阳的秀才,姓宗名酉,字蕴二,擅长诗词歌赋、笔墨文章,当世知名,可谓湘楚俊杰。他白天睡觉,曾梦见一位柔媚娇小的美貌女子,对自己吟道:“郎十八,妾十七,夙世相逢成姻契。”说完趋身靠近,他陡然惊醒。当时宗酉年近四旬,对此漠不在意。从这之后,他但凡睡觉总会梦见那位女子,所言与初次无异。宗酉本想质问究竟,然而有口却如哑巴不能说话,旋即梦醒。

有闻悉此事的人认为是妖物作祟,告诫宗酉要端正心思,祛除邪念,然而怪梦依旧不止。丙子年仲秋八月,宗酉赴省城乡试,在考房中,他偶然向同考的学子谈起这桩怪事,其中有人愕然道:“这是我小妹临终留下的谶言。她十七岁身故,未去之前,总梦见人说'良缘真不偶,可惜郎十八’,醒后忧郁不快,不久逝去。她在世时颇擅作诗,所以我曾拟有一篇长歌祭祀,这即是诗歌的起句。”言罢落泪,同考的学子无不惊异。宗酉认为生人遇鬼,寿命难久,故此闷闷不乐,也就没心思询问整篇诗歌的内容。

秋试结束后,他常忧心忡忡,不想这次的成绩竟然名列前茅,考中第三,欣喜庆幸之余,顿时忘却这事。次年即丁丑年,宗酉赴京会试未中,坐船返经公安县,离家仅有数百里时,客船暂泊一处小沙洲。当晚月色清朗,他乘着醉意,豪兴十足,独自登岸散步。刚行数步,忽见一丫鬟从芦苇荡内出来,当道致词:“夫人听说主人南返,特地备好佳酿,清扫庭院,派婢子前来恭迎,请您即刻屈尊光临。”宗酉惊道:“你家夫人是谁?”丫鬟笑答:“主人您自己的妻子,怎会不认识呢?”宗酉大惊,疑心家中发生变故。

丫鬟又极力催促,他只好随同向前。路途弯曲,来到一处地方,朱门碧瓦,仿佛是富贵人家,丫鬟引导入内。门庭虽有人看管,却也不敢究问,且态度恭谨,如同对待自家主人。宗酉也不多问,踏进厅堂,内中铺设奢华,别无宾客。丫鬟回顾道:“夫人在内室,想必对您早就凝盼许久。”又经两重门,来到闺阁,只觉绣屋芬芳,翠楼春锁,又别是一番佳境。丫鬟掀起门帘,延请宗酉入内,并大声通报:“主人到!”屋内有一绝色女子走出相迎,仔细一瞧,花貌娇羞,冠帔严整,竟然就是他梦中所见的女子(固即梦中人也)。

她向宗酉捡衽施礼,神情庄重,美目含泪,惨然道:“红颜葬黄土,无法趁早践行从前的盟约,以致没尽到妻子的责任(妇职有亏),还望公子怜惜原谅!”宗酉心知她并非常人,然贪恋她的美貌,也不太吃惊,只是缓缓言道:“在下与夫人素昧平生,从无婚约之言,承蒙召见,我已有疑虑,听夫人这番话,我更疑惑不解,还请夫人指教。”说完作揖行礼。女子让他上座,从容答道:“公子前世与我同住这里,实是夫妻。我们立下誓言,愿来生仍携手伉俪。今生郎君十八,我十七,眼看好事可成,无奈我因前世冤孽,今世命中注定早死,不能和你同享夫妻之乐,内心引为憾恨,没有穷尽之期。”

“我死后向冥王申诉,冥王允许我在阴间待嫁,仍居故地。至今又过二十余年!”说到这里,宗酉又疑心自己已死,惊骇问道:“我是要在墓里娶妻吗?”女子笑道:“非也,昨日冥官传下文牒,准我转世,与你履行前生约定的婚事。碰巧你返回南方,所以请你屈驾到此,特意诉说衷情,希望能早成眷侣,哪是让你到九泉之下来光顾我呀!”宗酉闻言,惊疑稍定,笑道:“你弄错了,我现已年近四旬,再等你十七年的话,将要年届花甲,怎好意思与你结成花烛洞房之喜?况如今的妻子与我同甘共苦十几年,她即使身故,我也当坚守大义,以酬谢她多年的辛苦操劳,如何忍心再去思慕别的年轻女子?”

女子又笑:“这是命数,掌管男女婚配的月老,他的姻缘簿,怎可能是人间的如意算盘!且婢子已剥夺我原配妻子的名分,享受本属于我的青春快乐,我的报应够惨了,岂有久借不还的道理!”宗酉询问详情,女子解释道:“你如今的妻子,是我前世的婢女,随我从娘家陪嫁过来,由于聪慧伶俐,颇得你的怜爱。我担心她分占我的床帏之爱,借口小事鞭打了她数十下,她便郁郁气闷,含恨而死。冥王故此记录我的罪过,转世后就让我早早身故。我原先所言冤孽,即指这事。她根基浅薄,得到这些已然足够,想来她也不可能与你白头到老,同享富贵。”宗酉心中犹豫,不太相信。

女子又道:“她患有心疾,一年内偶尔会发作一次,便是缘于她前世遭到鞭打。作为证据,这足以证明我并非妄言。”话没说完,忽然一个丫鬟进来:“机要之事应该保密,夫人莫要以为是主人而轻易泄露天机。”女子遂默然无言。她随后吩咐设宴,与宗酉同饮合欢酒。十几名丫鬟,或歌或舞,纷繁而至,宗酉也不知不觉陶醉。女子指道:“这就是你从前享受的欢乐。好好努力,今生也将重新享受这种生活。”两人举杯共饮,气氛欢畅。宗酉正欲缠绵温存一番,以慰其思念之情,忽有两位仆人匆匆进入禀报:“毓婴使者到了!”

女子起身与宗酉道别,不胜唏嘘,既而叹道:“以后要见面还要很久很久,郎君能否陪我走一趟,去认识那个地方,将来也好到那寻觅姻缘?”宗酉也想一睹奇事,故欣然从之。一辆油壁小车早已停放门前,“驾以良马”,两位使者,面目狰狞凶恶,对待女子却极为恭敬。女子手指宗酉:“他就是我夫君,将随我去看看我的家,还请不要阻拦!”使者唯唯应诺。马车风驰电掣,途中似有城郭,都未及驻停细看。女子在车内对宗酉说道:“人但凡转生后,必然记不起前事,至死才会恍然大悟。我这次也将如此,他日重逢,只恐我们不免因年纪悬殊而心有抱憾。《郎十八》这首旧作,郎君还记得吗?”

宗酉答道:“虽然了解大概,却未详其词。”女子随后吟诵一遍,共有数十言,语意极其哀艳。她强让宗酉记住,宗酉遂默识于心。不久,车到一处绝似黄冈的郡邑,靠近城郭的地方有家大户,门墙高阔。车停门外,使者催促女子动身,她握着宗酉的手,落泪道:“莫要忘记!这户人家也是我们本地的豪门望族,和你正是门当户对。”宗酉准备亲自送她,刚离开车子,金声大作,仿佛凌晨五更的钟声。他张目四处顾瞻,发现自己躺在船篷下,船夫正扬帆启航。他急呼随从询问,得知昨晚并未发生登岸观景之事,且船泊之处,离岸数千尺。宗酉始悟自己原是大梦一场,不禁讶然。

回到家中,所幸妻子无病无痛,由此劝她行善积德,希望能够长寿。妻子探问缘故,宗酉述说梦事,她笑而不信。从此宗酉屡试不第,“凡五战春闱”,都落榜而归,最终以资深举人的身份,补任黄冈县学教授。这时他已五十有二,妻子也年近五旬,两人身体康健,有望白头偕老,所以宗酉自认前梦纯属荒诞。不料任职两年,妻子忽然身故,宗酉非常悲戚,发誓不再续娶。且他膝下两儿一女,都已成家立业,足慰晚年生活,他也就越发没有续弦之念。次年,湘南发生大瘟疫,死者枕籍,宗酉的儿女悉数命归黄泉。他孑然一身,形影相吊,起初内心充满哀伤,无所思虑,后想到没有子嗣,事关重大,自忖身体还算强健,便打算再婚。然而这时发落齿脱(头童齿豁),别人都羞于与他成亲,所以也只能想想罢了。

一日,宗酉出城迎接上司,骑马途经一所巨宅,颇像梦中女子诞生之地。于是他谎称口渴,吩咐随从登门讨碗水来,自己在旁偷窥。很快有位长者开门走出,瞥见宗酉,不由讶然道:“文光照室,果有异人,请您光临寒舍稍坐!”宗酉一看,原是本县的梁翁,曾任军中副职,几个儿子也大多显贵,惟余梁翁卸任在家,此处乃是他的别墅。宗酉急忙落马施礼,梁翁笑道:“你们这样的老书生,只该坐在虎皮椅上教诲学生,何以也弯腰曲背,东奔西走,难道不累吗(得毋惫甚)?”宗酉听闻,内心惭愧,微笑致歉:“做了这官,不能免俗。必须要像您老一样,方可高卧东山。”闲谈得知宗酉的家事,梁翁也为之扼腕叹息。旋闻上司将到,宗酉匆匆辞别。翌日,有媒人到宗家议姻,原来她是受梁翁之托而来。

宗酉感到奇怪,究问缘故。原来梁翁有一小女,年仅二八,老人非常钟爱,不愿轻易许人。宗酉刚丧妻时,梁翁就梦见女儿出嫁,女婿正是宗酉。最初他犹觉这事荒唐可笑,待与宗酉相遇后,他又梦见几个儿子全披枷带锁,只有宗酉身穿华服,独坐一间屋内,稍微说了几句求情的话,众子身上的脚镣枷锁便全部脱落。他醒后非常惊异,私念宗酉将来必定官运亨通,能在岳父家遭到祸难时出手援救,所以才派媒人议婚。见宗酉询问,媒人就如实说明其中原委。宗酉笑道:“老书生哪有飞黄腾达的一天?虽然梁翁有意,只恐其子看不起我。”媒人再三坚持,婚事终获议定。

梁府择吉纳聘,县人知悉无不肆意取笑,认为梁翁年老糊涂,女儿红颜薄命。然许婚不久,宗酉竟因政绩优等而被擢为知县,众人这才感到惊异。次年春季娶亲,宾从显赫,仪仗浩大,与故家旧态迥然不同(迥非青毡故态),众人更是啧啧称羡不已。洞房花烛夜,宗酉仔细端详新娘的容貌,居然与梦中同车女子宛如一人,他始信姻缘确系命数注定。只是新娘自认青春妙龄,且出身官宦,却嫁给一位年届六旬的老翁,内心始终感到羞耻。虽然她不敢怨恨父母,但每每闺房无人时,脸上常有粉痕泪迹。宗酉知她心意,随后将一篇《郎十八》私下传授给侍女,让她们按节拍吟唱。

其诗如是:

“郎十八,妾十七,夙世相逢成姻契。奈何金闺月易沉,朱陈未缔先相失。

雨潇潇,云密密,巫峡阳台都未悉。纵令楚客梦中来,未必巫娥花里出。

并蒂莲,合欢桔,世间草木犹亲暱。天公应是独怜花,人当美满遭妖嫉。

白面郎,态飘逸,玉人何处新婚毕。红颜空向卷中求,须臾鹤发如太乙。

绣帷人,倍啾唧,嫫母无盐反超轶。银瓶落井玉沉埋,不许摽梅歌迨吉。

叩元穹,凭彩笔,愿将百岁易一日。但得于飞十二时,花残月缺良不恤。

且调琴,并鼓瑟,孤鸿浮寄双鸳室。艳李秾桃亦自春,白头吟咏曾何必。

蝶寻香,蜂成蜜,前途由来黑似漆。鹪鹩惟望占枝头,甘心兰梦输燕姞。

歌涧槃,乐衡泌,何必黄金千万镒。翠钿珠串逊卿卿,我先荆布奉巾栉。

登皇朝,郎辅弼,朱轮画阁人安佚。非关薄命觊花封,侬取名兮汝取实。

千百言,心专一,回天只恨无神术。雏莺乳燕果同栖,信是红裙运不窒。

楼十二,桥廿四,吹箫望月翻书帙。欢娱恰遇少年时,此乐何人能究诘!

弹箜篌,吹觱篥,悲欢自古原不一。此中别有断肠声,娇歌未已珍珠溢。”

当天正好家宴,婢女便在筵前演奏。女子天生聪慧,颇擅文章,尚未听完,已泪流满面,伤心得抬不起头来。曲终,女子呼问婢女,婢女答不上来,宗酉在旁说明原因,女子恍然大悟道:“噢,我明白了!”由是破涕为笑,与夫君非常欢好。从此她再无愁容,相较古代贾大夫射雉而博得美妻的欢心,两人更为亲密恩爱。数月之后,梁翁病故,几个儿子回家奔丧,很不把宗酉放在眼里,不闻不问。宗酉因清廉善治,屡次升迁,成为一方军政要员,梁氏亲友这才对他尊敬有加,以礼相待。

独梁翁所梦排解家祸一事,至今仍缥缈无影,想来大概是高尚的品德能够战胜灾祸吧?抑或是时辰未到?且又怎知不是冥冥之中,鬼神为撮合两人姻缘,而特意以此恐吓老翁呢?女子如今不过二十多岁,生下的儿子已能读懂父亲看的书,而宗酉精神矍铄,与昔日毫无不同。如此看来,世人的姻缘实是前生就已定下!我(作者)闻知此事梗概,坐在芭蕉树下,听着淅沥的雨声,将它叙录编写。

作者文末留言:丈夫垂垂老矣,妻子青春年少,倘非用前世姻缘的说法来消解她内心的怨怼抱憾,很少有人不抑郁终生。这位女子本是要做她丈夫年轻时的佳偶,不料含恨而死,最终嫁给一位白发老汉,得以携手再游人世。生生死死,关键都源自一个“妒”字,给她自己平添忧愁。所以古今医治妒忌的良方,这桩故事应推举为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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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案译自《萤窗异草》中【郎十八】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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