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庆华丨我的老师王世贤先生
我的老师王世贤先生是四川泸州人,小商贩的后代,不到10岁就失去了父亲。一家四口,靠母亲当佣人,勉强度日。母亲没文化,三寸金莲,整天像个陀螺不停旋转。
先生排行老大。小学毕业后,先生选择了上初级师范,不交学费,可养活自己还能贴补家用。
先生16岁那年,到当地一所农村小学教书。先生一边教学,一边自学,一年后,考上了泸州师范学校。三年后,先生毕业,分到泸州师范学校附属小学。
上初级师范学校后,先生便独自供养着幺妹。小学,初中,高中,幺妹一直读到西南农学院大学毕业。
这是我应该做的,那个年代许多家庭的老大都是这么做的。先生跟我讲起这一切时,微笑始终挂在嘴边,目光非常柔和。
最让先生感恩和难忘的是,她在泸州师范附小工作不到一个月,又荣幸地被推荐到重庆西南师范院校继续学习。先生梦寐以求的理想,随着新中国鲜艳的五星红旗一同飘扬。两年的大学生活,她如饥似渴地学习,学业、爱情双丰收。
1954年毕业前夕,先生说服爱人,告别四季温润、物阜民丰的南国城市,毛遂自荐,向组织申请去了新疆。当时的新疆,边远少穷,很多人说起都要摇头。
六十年后,历经沧桑的先生,依旧无悔于自己当初的选择。那是祖国最需要人才、最需要我们的时刻。党和国家给了我天大的恩情,组织上给了我无比的信任,让我学习、工作和深造。我就应该自觉自愿、敢为人先地去支援边疆,报效国家!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乌鲁木齐,人才匮乏。先生夫妇去了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党校。
先生的第一份工作,是担任文化教员,教的是各级领导干部。这些领导干部,因为战争失去了文化学习的机会。
八年后,临到干部文化补习的任务结束,先生也有了三个儿子。那时,先生夫妇俩上班,往往大门反锁,哥仨在家,大带小,这也是当时的常态。当年,乌鲁木齐物资短缺,先生的小儿子严重营养不良,三岁多还不会开口说话,走路也是东倒西歪。有些人耻笑先生夫妇只懂教学,从不向组织提要求,是“傻瓜脑筋”。先生坦言,自己也曾经“自私”过一回。先生主动放弃了留在首府乌鲁木齐市工作的机会,申请去了伊犁。她听说伊犁是新疆的好地方,物产丰富,人称“塞外江南”。当全家人携简单行李,乘坐着领导专车,驶往伊犁州报到的路上,先生的头皮跟随着险峻的山路,被颠簸得一紧一紧的。她搂住不谙人事的幼子,爱人抱着一路呕吐昏睡过去的次子,身边挤坐着不时喊饿焦渴的萎靡不振的大儿子。熬到第四天晌午,终于赶到伊宁市。又获知由于来伊的人口太多,组织上提出了再度分配的要求。先生毫无二话,坚决执行。夫妇俩被分配到了巩留县,最基层。这一连串的变化,让一同援疆的西南师院的同学们大跌眼镜。
先生到巩留县文教局报到后,留在局机关,爱人被分配去了汉族中学,教数学。先生夫妇夜以继日地工作着。先生负责了文秘、档案、党务政务等一系列的细碎而耗时的工作,件件有落实,规范而又清晰。领导很满意。爱人却遇到了很揪心的事实。原来初三班学生的整体测试,用重庆小学的毕业试卷,仅有一半勉强及格。爱人只好快刀斩乱麻,从学生最基础的小数点开始补起。补课、加课,无偿奉献,从没计较过时间和报酬。那真是一寸光阴一寸金啊。俩人都把家庭当作了旅社。
到巩留县的第二十九天,那天,先生永生难忘。
那晚,先生帮助秋收后回家。一轮明月挂在树梢,一些云彩缓缓游走,风很轻,远处偶尔有几声犬吠,大地一片安谧。先生脚步轻快,想到孩子,恨不得一步赶到家中。推开家门,妈妈,随着一声清脆的叫喊,小儿子扑进了她的怀抱。你怎么才回家呀,宝宝好想你哦。幼小的儿子突然开口说话了!成串的句子奔涌而出,没经过任何铺垫和过渡。先生一下子蒙了,搂着孩子们,任泪水肆意奔流。
不久,领导找先生谈话,由于巩留县汉族小学校长调离,希望她临时挑起这个重担。先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的汉族小学,不收少数民族学生。先生担任校长仅一年,就做了一件意义深远的大事,那就是允许接收少数民族学生,当然,前提是自愿读汉小。为此,先生给全校师生做了大量的说服教育工作。这一举措,开创了巩留县少数民族学生上汉小读书的先河。此后,民汉学生同校同班,互相学习,团结进步。
先生自己也上课,还给自己排上了满满当当的教学任务,带头担任一个年级的年级组长。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伊犁师范学校改制成学院,停招新生,加之巩留、伊宁等县师资力量严重不足,上级主管部门要求县上开办师范班。先生负责了具体工作并担任首届师范班的班主任。我有幸成为了她的学生。
我是先生的第四届学生。高中毕业,我们兄妹三人参加自治区中考,投档时填写了“坚决服从组织分配”。我和哥哥姐姐中考成绩都很高,被一起录取到巩留县首届师范班。因为我是应届生考上的师范学校,便自觉比别人聪明,经常自习课逃课,躲在操场玩丢石子。有一次被先生逮了个正着。
先生用严厉的眼神注视着我,我低着头,想溜走。可在先生的逼视下,不知不觉地,我立在了她的办公桌前。先生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想清楚,今天逃课,对得起父母对得起你自己吗?说完,就匆匆赶去教室了。
没有预想中的暴怒,也没有夹枪带棒的批评,先生这句话却实实在在地戳中了我的泪点。我的心一点点地懊悔起来。想到父亲握笔杆子拨算盘珠子的手去抡砸沉甸甸的铁矿石,在铿铿锵锵和漫天飞舞的钢水烈焰中,经常是肩膀红肿渗血,半夜里才让母亲帮着敷裹。那时,亲朋好友都远离着我们。母亲始终坚守着自己的家,在单位拼命工作,年年拿先进,生怕孩子们错过读书的机会。我又想到,艰苦年代里,有次哥哥看到瘦弱的妹妹,接二连三受熊孩子的欺负,候在路边,摁住那个施暴的小子就狠揍了一顿。虽然替妹妹出了气,也把父亲吓破了胆。
想想先生对我们兄妹的关爱,我越发悔恨,越发心痛。泪眼朦胧里,我依稀看到先生疼爱的目光。想明白了,回教室吧。一听此话,我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子,向老师深深地鞠了一躬。
如今,我已退休。有时坐在先生面前,问她可否记得我当年逃课的情景,先生总是微笑着摇摇头,说不记得了,只记得我们兄妹三人学习踏实,功课优秀,是她最引以为豪的学生之一。
老师,您自己其实就是一块美轮美奂的璞玉,您像一股清流,一枝蜡烛,默默无闻的在祖国西北边疆这块沃土上,发出自己生命里的细水微光,完美诠释了“人民教师”的光荣称号!
2017年7月29日
王世贤老师是新疆伊犁师范学院退休教师,现居成都
作 者 简 介
岳庆华,笔名舜华,喜爱写作,有数篇散文发表在国内报刊上。
投稿信箱:289341034@qq.com
版权联系:jgy328(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