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梅丨老六和他的女人

老六的大哥去省城告状,溜达一圈没见到省城的官员,却在返回的路上给打了三十多年光棍的六弟捡回来个外地女人。说她是女人其实年龄和当年的我大小差不多,大概十六七岁的样子。老六媳妇进门的那天,正好赶上街上逢集,经过集上无数张嘴的宣扬,再加上那天翻着跟头撒欢的春风,几个跟头就跑遍了方圆三乡五里,人们茶余饭后的议论着,夸大着。那神情,比自己入了洞房还令人亢奋、刺激。有的说是老六的爹娘在阴间暗中相助,有的说老六的大哥有担当,到底没有辜负他娘临死前的重托。还让村东头的老光棍薛凯眼馋的也揣着一瓶当下流行的鹿邑大曲酒,去央求老六的大哥:“哥呀,以后再碰到合适的,也给兄弟操个心,一个人的日子苦啊!这要叙起来,咱还是偏亲戚呢!”

老六的爹去世的早,四十出头的老六娘在乡邻的帮衬下苦苦挣扎着把六个儿子拉扯大,苦命的女人操劳一生,拿她自己的话说就“一辈子没有敞开肚皮吃过一顿饱饭”,六十多岁的时候就积劳成疾,像一盏熬尽煤油的枯灯,颤巍巍喘着粗气,拉着大儿子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孩啊,你们弟兄几个都成了家,剩下你六弟,你可要多操心啊!要不到了您爹那里我不好交代呀!”娘泪流满面,儿肝肠寸断,老六娘说完,不顾几个儿子撕心裂肺的嚎叫,便自顾撒手人寰。

时年七十年代末,六哥二十八岁,二十八岁的年纪在农村已是大龄剩男,眼看着比他还小几岁的东院满仓,对门的麦屯,人家孩子都能端着碗自己吃饭了,六哥的哥嫂们看着着急,六哥更是着急,可是这找媳妇还真不是你着急就能急得来的事。首先你要有足够能养活女人的条件,人家才肯放心嫁你做媳妇。回头看看咱六哥的气场,尽管也长着高高的个子,却很瘦弱的样子,据说是他娘生他的时候没奶水,全靠喝面糊糊长大,也是小时候营养没跟上。常年穿着那件军绿涤卡上衣,印象中几年都不曾看到他换过衣服,这涤卡布料,结实,一件衣服能穿好几年,倘若游手好闲之人,便更是耐穿,他游手好闲,耐穿理所当然。于是,家里穿,外面穿,睡觉穿,出门穿,以至于领口袖口都磨出了毛边还在穿。裤子松松垮垮的扎在没有屁股的细腰上,宽大的裤脚像女人穿的裙裤,风一吹,一摇三摆,一双他嫂子做的黑布鞋被他穿的鞋底翻到了脚面上,走起路来像是饿了三天没吃饭,麦屯娘说:一脚踩不死个蚂蚁,看起来还没她力气大。头发没筋没骨的,油晃晃的贴搭在头皮上,两只和脸不对称的小眼睛被身体内的雄性荷尔蒙折腾的黯淡无光。

不知道从哪天起,想女人想的睡不着觉的老六成了街头老贾小卖部的常客,说是常客却不见他买过一次日常用的油盐酱醋。老六只买一样东西,烧酒,有钱时就像个大款一样把钱往水泥柜台上一拍“拿酒”,没钱时就死猫臭蛋的央求着赊一瓶。几毛钱一斤的烧酒咕咕嘟嘟灌进肚子里,不一会就能听到他高一声低一声的扯着长腔骂人:“日你奶奶的,别看不起人,老子一旦得了帝,看还有没有你好日子过。”

喝着,醉着,骂着,醒着,一晃,老六的娘过了三年,那年老六三十一岁。

老六的大哥因琐事和生产队的干部发生冲突,出去上访未果,却摘回了一枝鲜嫩的花朵,一个含苞未放的黄花大闺女。据说女孩叫艳英,刚满十七岁,说不清是哪里人,因为和家里人闹矛盾一个人流落在外,真假无从考证,眼下能肯定的是六哥真真切切的有了媳妇,她正惊魂未定的坐在他油烟味刺鼻的床头。此刻的六哥兴奋的,本来就不大的一双小眼眯成了一条线,天不黑就着急忙慌的把看热闹的孩子们赶出了他破败的小院,插上那两扇门缝能钻下孩子的大木门,迫不及待的让那个女孩变成了他的女人。那时刚刚进入青春期的我因为年龄相仿,好长一段时间同情那个叫艳英的女孩。我在想,她就这样稀里糊涂的做了老六的女人,是不是内心甘愿如此呢?可恶的老六有没有强迫她?在还需要爹娘庇护的年龄流落在他乡,她会不会想家?会不会在深夜里哭泣?会不会也像我一样,胆小,隐忍,什么事都不敢说出来?

有了女人的六哥有一段时间是意气风发的,走路也昂起了头,背着手得意的在街上晃来晃去,俨然一副成功男士的派头。也很少见他醉酒了,还在他几个哥哥们的帮衬下把临街的一间茅草屋打扫干净,收集一些旧连环画书,还有《三国演义》《岳飞传》《隋唐英雄传》等历史小说,开了个小小的图书馆。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六哥和他的艳英,还有小小的图书室也成了街上一道不大不小的风景。他和艳英形影不离的守在那里。其实所谓的形影不离原本就是一种变相的监视,怕年轻的女人不甘心跟他过日子,怕她跑掉才有的无奈之举。半年后,艳英的肚子渐渐鼓了起来,初冬便生了女儿。老六也变得勤快起来,经常去街上的工商所帮帮忙,做些零工,补贴家用。期间,也听邻居们传言,说是生完孩子的艳英有了想家的念头,闹着想回家,也经常听到六哥气急败坏的叫骂和女人伤心的哭泣。因老六看管的紧,再加上是外地人语言不通,左邻右舍也没有过多的机会接触到这个被人们称作六嫂的女人。艳英的眼泪和悲苦并没有影响到老六正值壮年的欲火,女儿刚刚一岁多的时候,艳英又被老六搞大了肚子。这次,十九岁的她在我读高一那年做了一儿一女的母亲。瘦弱,憔悴,连头发都干巴巴的,看不到十九岁的年华应有的水灵和红润。二十一岁的时候,第三个儿子又在大雪纷飞的夜晚呱呱坠地。当时气的抓计划生育的干部指着老六的鼻子数落:“干活不沾贤,弄啥啥不中,弄这事你怪能耐,还生了仨,罚款,限你十天之内交出罚款,不然就扒你家房子。”老六拎起好久没舍得喝的烧酒,指着院子里桐树上的老鸹窝:“日你先人,老子吃的都没有,指望啥交罚款,逼急了,老子把命交给你。”女人绝望的哭泣,老鸹惊恐的叫声和六哥酒后英雄的漫骂让黄昏乱成了一锅粥。

六哥借着喝酒浇愁的幌子,重新拾起了酒瘾,艳英的日子也就更是雪上加霜,酒后轻一点是娘亲祖宗都遭殃,重的就是劈头盖脸一顿打。我有时真的希望可怜的女人能够生出勇气逃离老六那两间七漏八淌的茅草屋,有几次我甚至就幻想着去帮助她逃脱,但最多也只能是偷偷地想想罢了。我不知道老六有什么值得让她留恋,能让这个小他很多的女人如此苦哈哈的坚守,而不是想尽一切办法离开。据说,一是老六看管的紧,再就是三块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让人无法割舍,以至于后来我也做了母亲,才知道当婚姻遭遇不测时,在取舍之间,孩子,是多么的让人揪心和无奈的心碎。

喝着,醉着,打着,骂着,孩子们渐渐长大,六哥对艳英的戒备也渐渐松懈。九十年代末,十八岁的大女儿要和村上的人一起外出打工,老六拗不过,又不放心孩子一个人出门,再加上艳英和闺女的央求,就答应妈妈陪女儿一起外出打工,他和两个儿子留守在家。自以为将近二十年的控制和亲情的牵绊已能把这个看似已被驯服的女人死心塌地了。哪曾想,出了门的艳英,像一只渴望自由的风筝一样,很快避开女儿的监管,在女儿的视线中消失,老六接到闺女捎来的艳英失踪的消息正是中午,不咸不淡的领着两个儿子吃着自己做的白水煮面,气的他一脚跳起老高,先是摔了手中的粗瓷大碗,又把那张祖传的太师椅扔到大门外还不解气,还顺手抄起满仓家放在门外的斧子砸折了太师椅的四条腿,歇斯底里的大骂着:“我日你大爷,老子砸断你狗腿信不信?信不信?”

树叶绿了又黄,冬去春天再来,六哥醉了又醒,岁月不会因为某个人的落寞而停下前行的脚步。四年后的一个春寒料峭的午后,六哥正眯着醉意朦胧的小眼打着瞌睡。邻居满仓急匆匆的赶来:“六哥六哥,听派出所的人说,有嫂子的下落了,让你快点去派出所。”“啥?你说啥?你嫂子有下落了?”说话间,提上已露出脚趾头的解放鞋,以风一样的速度向村东头的派出所奔去,领回了发誓再看到要把狗腿打折的艳英。只是痴痴呆呆的一语不发,布满血丝的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前来领他的老六,双鬓也有了丝丝的白发,这个可怜的女人,谁也不知道这几年她经历了什么?六哥不说,也没人敢去问,听小道消息说,可能是遭遇了传销组织,被人洗脑了,我当时就纳闷,这洗脑到底是一种多么奇特的教育方式,他们用什么方法能让被洗者以别人的意志为意志,还可以做到失魂落魄,六亲不认,甚至于丧心病狂呢?心里又禁不住对可恶的传销多了几分莫名的憎恨。对门麦屯的娘像是自家亲闺女被寻回来一样,连晚饭都顾不上做,溜着墙根,兴奋着,打听着,可是奇怪的是,没听到老六的骂,也没听到艳英的哭。

艳英回来的第六天早晨,自顾梳洗干净,说是想去西沟地里看看庄稼,六哥欣喜,心里思忖着去地里看看也好,散散心,未阻拦亦未跟随,谁知过了正午,仍不见媳妇回来的身影,推着旧自行车朝西沟方向奔去,三月的庄稼地因没什么要紧的农活显得有些空旷。一群乌鸦从头顶飞过,呱呱呱的叫的人心瘆的慌,抓起一块砖头扔过去“叫你奶奶个腿”乌鸦嘶鸣着把六哥的目光引向了沟堤边的歪脖子杨树上,老远看到树上直挺挺像是挂着个人,一种不祥的预感让六哥头皮直发麻,麻着胆子近前,那不是艳英吗?“我的娘啊”一声惨叫,六哥倒地,待醒来的时候,艳英已被穿戴整齐,像生前一样,等着他做最后的训话。六哥哭的肝肠寸断,麦屯娘说:“他娘死的时候都没见他哭的这样伤心。”

艳英,这个卑微,可怜的外地女人,像谜一样的女人,没有人知道她因何来,为何去,生在哪?长在哪?只知道她最终入了王家的老坟,刚刚步入中年的生命脆弱的如同西沟一马平川的黄土块,一触即碎,碎如粉尘,终归大地……

作 者 简 介

赵梅,河南郸城县人,生于六十年代末,郸城县作家协会会员,新媒体《行参菩提》签约作家,热爱文学,喜欢用文字记录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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