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刚丨走过油菜花
幼年读书,学校是一座背靠山脚的祠堂改建,远离村庄。从家里到学校就走出固定的路线,出村,经过一片山地,穿越村庄,再走过一片山地就是学校了。两片山地分属两个生产队,但种的一样,包谷和油菜。
晚秋播种油菜的时候,要焚烧晒得干枯的包谷秆和一地的乱草,上下学的路上,我们就能看到熊熊燃烧的火堆或者余烬里飘出的尘烟。除此之外,光秃秃的地块拦不住我们奔跑的脚步。油菜什么时候出苗,什么时候长得碧绿,什么时候开了花,什么时候起了腻虫,没有人留意。只有油菜花开得花海一般灿烂,我们才满怀了兴致。女生摘了菜花插在衣服纽扣里,插在羊角辫里,用细绳捆在书包上。男生忙着在花海里捉七星瓢虫,采摘地里饱满的绿肥籽,还有胆子大的,就把纸卷成筒,封了一端去扣嘤嘤嗡嗡的小蜜蜂。小小的瓢虫也没有多少玩场,基本上都送给了女生,绿肥籽可以含在嘴里用竹管吹了打人,那个时候,浙江人刚开始转地饲养蜜蜂,比本地蜜蜂(中蜂)个大的意大利蜜蜂诱惑得我们心痒。我们甚至想像,捉成百上千只带回家饲养,让它酿蜜吃。我第一次被蜂蜇,就在这一片油菜花地里。疼得眼泪直流,随后是肿胀,还痒,几乎一整天都用右手握住被蜇的左手食指,用盐水泡,用酒精搽,都无济于事,一直持续了三天。然而,我好了伤疤忘了疼,对蜜蜂痴心不改。在山区学校工作的时候,我收了一群中锋,用我读书时的一个板箱改造成蜂箱饲养,养了三年;回到家乡工作后,我就在家里饲养意蜂,养了五六年,订阅《蜜蜂科技》杂志刻苦钻研,差不多成了一个非常称职的养蜂人。
读高小那两年,恰逢包产到户前后。我父亲是一个手艺人,一年四季都在外边跑,有年春节买回来一台120黑白相机,就在油菜花地里给全家照相,给村里愿意出钱的年轻人照相。小时候,我们几姊妹吵架,都喜欢揭短,几张黑白照片上的我很瘦小,上嘴唇还显得凸出,所以妹妹就一直用尖嘴猴腮来形容我,甚至写在她的作文里,让我倍觉蒙羞和耻辱。我把属于我的照片从挂在墙上的相框里全部撤下自己保管,结果是现在一张都没有了。现在,两片山地都被村庄蚕食,连油菜花也一起不见。
那个年代,乡村生活枯燥,一群孩子蹲坐在门槛或者墙角里,总有大一点的孩子要提议做什么。我有一个叫做小玉果的堂姐,大我们四五岁,有一次领我们去扯油菜花,为一个小姑娘做了一个花环套在头上,让她做新娘,自己也做了一个,说她做伴娘,组织我们玩了一场嫁新娘游戏,两个煮饭,两个送亲,一个吹喇叭,布置得有模有样,但我们觉得不好玩,她再叫的时候立刻逃得四散。她出嫁的时候,我们跑去看“新媳妇”,大红的上衣上挂着一面镜子,头上没有戴什么花环,连花也没有一朵。她命短,出嫁一个多月就死去了。一个乡村巫婆说她命犯天狗,逃不过的。现在回想,她给自己戴花环,是给自己戴上了美好生活的一个梦想。
邻村一个疯女人,每年春天发病的时候,都要出现在这片油菜花地里,往头上插油菜花,插得花瓣沾满凌乱的头发,手里也拿着一束,用右手握着,搁在左手的肘弯里,依依呀呀的唱。我们一群无知少年,追着她取乐,抢掉她的菜花,丢在路边。有时候,她会突然转身,笑嘻嘻地把花递过来,还伸出脏兮兮的手要拉人的样子。有一次,我们就把一个女生推过去,她一把拉住,就往她头上插油菜花,该女生无法挣脱,就嘶声狂叫,叫破青天眼儿,杀她吃一样。晚上,她母亲一家家告状,还为她叫魂。疯女人还活着,年年春天都抱着花歌唱。只是现在的孩子玩的内容多,所以没有人干扰她,她自在地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
有一年,一个村委会连片种植了500亩油菜,村委会主任是我的朋友,他领我参观之后,我写了一篇文章,让他看了,他称赞说我对油菜花很熟悉,我当时随口就来了一句:“油菜花,那是开在我心田上的花!”过去说这句话,心口不一,是假话,现在写下这句话,却是真话。
小时候从油菜花田里走过,摘或不摘,结果不一样,不摘,过目就忘,摘了,暗香盈袖花香满衣。这和我们当下穿行人海一样,我们没有在乎过也忘记过数不清的人,但同时也记住了很多人,友情,爱情,都似乎走不出这个藩篱。
作 者 简 介
何刚,男,汉族,1968年生于牟定。1988年开始业余文学创作,至今已发表各类文学作品近600件。出版小说集《哪块云彩不下雨》,编撰连环画《一块豆腐》,编撰企业史书《牟定电业52年》,采写长篇报告文学《彝山金喜鹊》,编辑(执行)散文集《化佛传说》《山茶花开》,作品收入70余种选本,获县级文学征文一等奖9次,州级以上奖励17次;现为云南省作协会员,楚雄州作协理事、中国西部散文学会牟定分会主席,《牟定散文》《青龙中学校刊》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