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镭丨“看见”的烦恼

在人类看来,好像没有什么东西是他们的眼睛所看不到的。有人甚至认为,人类的眼睛几乎能够洞穿一切。事实真是这样?果真如此?作为人类的一员,我也长有一双同他们一模一样的眼睛,他们能看到的,基本上我也能看到。但若说世上所有的东西他们的眼睛都看得到,我却不相信。至于“洞穿”能力,我觉得那不过是人类的一种虚妄。

苏格拉底曾经做过一个试验,这个试验让许多人很没面子,也让苏格拉底更加坚信:靠眼睛而不靠大脑,得到的只能是南辕北辙、乃至于荒谬的结果。

一天,苏格拉底又来到中心广场,许多青年人很快就围拢了过来。等学生们坐下以后,苏格拉底从短袍里掏出一个苹果,他对学生们说:“这是我刚摘下的一个苹果,你们闻闻它有什么特别的味道?”

苏格拉底把苹果送到每一个学生面前,并让他们闻一闻。然后他问第一个闻苹果的学生闻到了什么味道,这个学生说他闻到了苹果的香味。苏格拉底又问第二个学生,第二个学生同样回说他闻到了苹果的香味。

柏拉图坐得比较远,到了他回答的时候,前面已有十几个同学都作出了一致的回答,即闻到了苹果的香味。

苏格拉底示意柏拉图站起来回答,柏拉图看了看同学们,然后对老师苏格拉底说:“老师,我什么味道也没有闻到。”

柏拉图的回答显然让大家很奇怪,怎么就他一个人没闻到苹果的香味呢?这时,苏格拉底说话了,他说:“柏拉图是对的!”苏格拉底把苹果交给大家传看,大家才发现:竟然是一个用蜡做成的苹果。

一个蜡做成的苹果为何竟能蒙骗了人的眼睛?问题很简单:那是由于学生们太尊敬、太相信、甚至太迷信他们的老师苏格拉底了。而尊敬、相信、迷信势必会让人们盲目、不加分辨、不假思索。这种现象并非个别,而是极为普遍。

苏格拉底做这个试验,其用意就是想让学生们懂得,任何时候都要学会用大脑思考,而不是只用眼睛。同时,不要轻易地就被权威所击倒。

这方面,中国的学生最听话,中国的老师也最喜欢听话的学生。所以,我说中国一直出不了柏拉图这样的人物。柏拉图敢于怀疑老师,能够独立思考。到了他的学生亚里士多德时,亚里士多德说了一句更为著名的话——“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中国的学生们则是“吾爱吾师,胜过吾爱真理。”在学生眼里,老师便是真理,许多老师也是这么认为的。

造物主当初给人类造设一双眼睛,在我看来,就是一个摆设。亚当夏娃都长有一双眼睛,可他们却连对方的身体都看不见,所以,我说是摆设。我曾说过,人类的始祖原是“盲人”。多亏了那条被我们称之为邪恶的蛇,没有蛇,没有蛇的教唆、引诱,我们今天可能还都是“盲人”。

亚当夏娃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是在他们偷吃了禁果之后。他们互相看清了各自的身体,那一刻,他们应是非常惊惧的吧?上帝之所以不让他们吃那棵树上的果子,是怕他们一旦吃了便与上帝拥有相同的智慧。我很纳闷:既然上帝将人来造,可为啥又不愿给他们以智慧呢?

偷吃了禁果,受惩罚是必然的。但人类因此而获得了看见,难道不是最幸福的一件事吗?完全可以说,人类所有的幸福都不及偷吃禁果后所获取的看见,最有幸福感。

但偷吃禁果后所获取的看见,是否意味我们从此就可以看到一切、看清一切、看明白一切?以人类现有的眼力来看,人类的眼睛尚做不到这一点。相当一部分人的眼睛,只不过是看,而非看见、看清、看明白。至于“洞穿”,只有极个别人做得到!即便这极个别人的“洞穿”,也是相对而言。所谓“洞穿”,不过是看问题看得“尖锐”一些罢了。绝大多数人只看得到事物的表象,并据此而下定论。所以,有许多看似定论的东西,其实都是假象,都是假定论,很可能根本就不是那回事,但我们却常常下这些假定论,并相信这些假定论。

人们说“太阳底下无新事”,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是一再重复的。但是,每一刹那都应该是宇宙里面新颖的表现,没有东西是第二次出现的。可惜,人类的眼睛却发现不到这一点。在人类的眼里,一年有四季,四季就是春夏秋冬,而春夏秋冬的景致总是相同的、缺少变化的。诗人说,太阳每天都是新的。这话普通人理解不了。因为,普通人眼里的太阳永远是一个样子的,甚至是一成不变的。

关于眼光,我们并非不那么在意。许多时候我们还是很看重眼光的。比如,我们称赞一个人时,会说他“很有眼光”、“眼光不错”;批评一个人时,则会说某人“眼光太差”、“目光短浅”。

实际上,整个人类都是“目光短浅”的,每个人的眼窝子都很浅。也许,有人不赞同,有人不理解,认为,我这是在作践人类的眼光。我倒是想见识一下这些人有着怎样深远的目光,他们能看多远?多深?是看见自己的未来,还是国家的未来,抑或整个人类的未来?他们看到了什么样的未来?能给我们当下的人类提供一些什么样的思考?如果他所看到的只是自己的未来,与我们何干?即便是他一己的未来,估计他也看不到什么,看不清楚什么。

事实上,人类很少有人拿眼睛去张看压根就看不见的东西。因为,可供他们眼睛张看的东西太多了,万千世象、纷扰人生早把他们的眼睛看得疲惫不堪。即便闭上眼睛,也还是那么些个东西在他们的眼睛里跳来跳去,无止无休。

这些尘世里的东西的确会把人的眼睛看累,看疲惫,看浑浊,看近视,看老花,甚至看瞎。

如此一来,我们的眼睛就被这些东西迷惑了,从而遗忘了我们原本要看的那些东西。“眼睛是个孬东西!”这是乡村里的人们对眼睛最朴实的认知。眼睛之所以是个孬东西,不只是被各种世象所遮蔽、所迷惑,而且常常会被某些东西所诱惑,从而走向犯罪,比如偷盗、比如强奸。

眼前的东西已够我们眼花缭乱的了,谁还会拿眼睛去看未来?谁还有能力拿眼睛透过混乱不堪的表象看见事物的本质?如同我们浸泡在世俗生活里不能自拔那样,我们的眼睛也浸泡其中。

人的眼睛何以如此?犹太人的经典《塔木德》有这样一则问答:

“人的眼睛是由白色和黑色部分组成的,但是,为什么我们是用黑色部分来看事物呢?”

“那是因为我们应该从黑暗面来看世界。神告诉我们,从光明的一面来看世界的时候不能过于乐观。”

哈哈!怪不得我们的目力所及是如此的狭窄,是如此的短浅。但是这个问答显然让我很费解:神让亚当夏娃连对方的身体都看不见,那他告诉我们的只从黑暗面看世界而不从光明面看世界,是否又隐藏着什么目的?尽管蛇被我们称之为邪恶,称之为恶魔,可面对这个问题时,我还是很希望蛇能再引诱我们一次:再去摘一枚那棵不能吃的果子。很可能,亚当夏娃当时只偷摘了一枚果子,吃下后他们看见了各自“赤身裸体”,他们一定惊恐了,从而失去了偷吃第二枚果子的机会。于是,留下了今日之缺陷——只能从黑暗面看世界,而不能从光明面看世界。

而我则希望人类的眼睛不妨从光明的一面来看一看这个世界。很遗憾,神不让我们从这一面看。只从黑暗的一面来看世界,这个世界能完整吗?如果我们所看见的世界不是世界的本来面貌,那我们与盲人有什么区别?我们常常取笑盲人,最典型的就是那个“盲人摸象”的故事。我们以这个故事来取笑他们不能全面看待问题,说他们犯了以偏概全的错误,那我们这些未盲人呢?由于我们的眼睛只从黑暗一面看世界,而不能从光明的一面看世界,大家可以想想,我们又能全面看待问题吗?我们就不会犯以偏概全的错误吗?

盲人摸象的故事老掉牙了,但我还是想向大家再讲说一遍,因为,接下来我还有话要说。

在一个镇上,住着几个盲人。一天,一个人牵了一头象过来,几个盲人很想知道像是个什么样子,便急忙围拢上去。

第一个盲人先摸到了大象的牙齿,他就说:“啊!我知道了,大象就像一个又大、又粗、又光滑的大萝卜。”

另一个盲人摸到了象耳朵,立即说:“哈哈,哪里是萝卜啊!分明是一面蒲扇,还挺大的呢。”

第三个盲人摸到了象腿,他立马反驳道:“不对!象长得像根柱子,好粗大的一根柱子。”

第四个盲人最后一个摸象,他摸到了象尾巴,他起劲地喊道:“你们都说错了,象长得像一根绳子,只是比一般的绳子都粗而已。”

几个盲人当然要争吵,因为,他们都认为自己摸到的才是最真实的。

很显然,四个盲人所摸到的只是大象的某一部分。可是我们不要忘了,他们毕竟是盲人。与其说这是一个故事,一个有寓意的故事,不如说这是有眼人在看无眼人的笑话。我的理解可能有失偏颇,甚至于狭隘,但老实说,我第一次接触这个故事时便是这么认为的。有一次我和一个盲人谈起这个故事,他听了后,说,这是在作践我们盲人没眼睛。接着,他又说,即使我们没眼睛,也不至于摸到哪儿便说大象像什么,怎么可能呢?你们有眼人也未必就能看清事物的全部。

是的,他说得很有道理!事实上,如果把大象藏在一堵墙的后面而只露出一条尾巴,我们这些有眼睛的人会不会也认为大象长得像一根绳子?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上,我们也都是盲人,我们像他们一样,只摸到了事物的一部分,然后经由这一部分而得出同样荒谬的结论,且以为是非常正确的结论。

我们喜欢说“眼见为实”,我们眼见的真的就是真实的?

作家阎连科、贾平凹去参观一个古庙。阎连科后来写了这样一件事:

…而我除了这些,还看到了和佛像不谐的一景:入门正对面的高大墙上,有画墨入木的一幅巨制的菩萨木刻像,像的两侧,是木刻的一副对联。对联的内容,我并未仔细去读,只是看到那木刻对联的右挂,因为老旧,抑或别的原因,从墙上垮了下来,随时都会掉下一样,连带视角的关系,似乎拉得菩萨的挂像也不周不正,不是那么端庄。

从庙里出来,平凹问我:“怎样?”

我说:“最该把菩萨像两边的挂联挂个对称周正。”

他就回头看了说:“连科,不是那挂联和像挂得不正,是我们的眼睛不正呢……”

是啊,我们的眼睛除了目光短浅,除了光明的一面看不到,我们的眼睛还有着不正的一面。当然,我们的眼睛还是个“孬东西”。这几面加起来,我们的眼睛即使再明亮,即使像神一样明亮,可我们依然不能把世界看个完整、通透。即便是看一个人,我们也仅仅只是看到了他的表象,而表象下的他(或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我们的眼睛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我们的眼睛没有能力回答这个问题。即使我们把大脑、心灵叠加起来一块用,也解决不了这个看上去是多么肤浅的问题。——无须悲观,神告诉我们:这就是人类的能量。

我的眼睛很早就近视了,接下来,伴随年纪的增长,可能还会进一步质变,变成了“老花眼”——指年纪大了后,逐渐产生近距离阅读或工作困难的情况。这是人体机能老化的一种现象。

人体机能老化是自然现象,身体的每个部位都会进入这个阶段。近来在想到眼睛时,忽然想到:如果眼睛不行了,瞎了,那一定是痛苦的事。可这么一来,神告诉我们的话也就失去了意义:我既不需要从黑暗的一面来看世界,也不需要从光明的一面来看世界。哪一面我都看不到,自然也就不存在乐观和悲观了。实际上,有眼的人不管从哪一面看世界,他们都只能时而悲观,时而乐观,相比较,悲观要远大于乐观。

如果我的视力出了问题,什么也看不见了,我还会这么悲观吗?我的悲观是缘于我的看见,还是缘于我的心灵?缘于我对这个世界的想像?抑或缘于我对于人性不那么“客观”、宽宏的理解与认知?

如果我看不见这个世界了,这个世界依然还是那个样子,它不会因为我的眼睛而发生任何变化,但自此肯定会少些烦恼,人事的烦恼。“眼不见为净”,应该是有一定道理的。

如果我看不见这个世界了,我的眼睛可能就变成“好东西”了。因为看不见那些诱惑了,眼睛便变得干净了起来。不仅如此,心也会净起来,头脑也会净起来。当心和脑都干净起来之后,我想我可能会乐观一些。

如果我看不见这个世界了,我还会如现在一样长久地独坐于自己的书房,想想事。因为看见,我的心、脑常被分散;因为分散,以至于自己的思想里老掺杂着过多的俗东西。

如果心、脑不被分散——不被眼睛所分散,我真的认为,自己是可以做一点像样的事的;也真的认为,自己是可以写一点像样的文字的。

作 者 简 介

张镭,男,笔名:阿容,原名:张龙桥,江苏宿迁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史记研究会会员,中国鲁迅研究会会员,著有杂文随笔十余部,长篇小说两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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