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光明丨初冬的苦楝树

有一段时间了,母亲没有给我打电话。给她打,她总是说不上几句就主动挂断,全然不像以前,东家长西家短的,聊个没完,让人扯不出耳朵。这让我很是不放心。

父亲去世多年,母亲孑然一身,随着年龄一年长起一年,我和我哥都想把她接到城里,但她总是不依。有时,说急了,她总是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一会儿伸开,一会儿又攥起,反反复复,就像她手心里攥着什么宝贝,又好像有许多话,都在她手心里攥着,变成了一个谜,让我们无从猜中。

入了冬,应该给母亲按炉子、装烟囱了,我不再给她打电话,便径直回到老家。

一进胡同口,门前那颗苦楝树,蜷曲着静默在西墙根,就像生产队时的那头苍老的老黄牛,哆里哆嗦地晒着太阳。而高过屋檐一大截的苦楝树枝,梨黄色的苦楝果,恬淡,平和,朴素,清新,一嘟噜一嘟噜地坠下树梢,就像一串串待摘的葡萄,循循诱人。这是老家的冬天,给我留下的最初景象。

农村的老家,树是不可缺少的,但都是北方常见的杨树、柳树和国槐树,再就是能被盐碱地所接纳的紫穗槐,而苦楝树虽也抗盐碱,但因了它的苦,成了我们村的唯一。而且,还是母亲亲手栽下的。

那年春天,苦楝树初吐嫩绿,母亲就我的外祖父一句“孩子,去吧,那人的家里才有半亩地儿”,便匆匆出嫁了。那时的母亲,心情就像她对襟丝袄上盘着的纽扣结,疙哩瘩疙,却也无奈,当她面对懒懒散散的小院,三间破旧的老房子时,她认了,她说这就是她的命。外祖父说,天都翻过去了,不认命,成吗?

潦草的房子,丑陋的家具,母亲都忍了。走到了无可奈何的地步,她根本没有指望守寡多年的婆婆,能给儿子盖间像样的新房,置办一件像样的家具,只想让日子过得安稳一些。谁知,土炕上的跳蚤,却让她彻夜难眠,不能让母亲忍受。于是,母亲跑回娘家,移来了这棵苦楝树。她说,自打有了苦楝树,咱家就没着过虱子、虼蚤。其实,苦楝树,我外祖父家就种了好几棵。小时候走姥姥家,外祖父用鲜活的叶子研成的深绿色浆给我洗头,不但柔顺,而且发亮。那时候的感觉是,外祖父做什么事,都很讲究。

苦楝树的根是苦涩的,叶是苦涩的,它的果也是苦涩的,甚至连它的树皮、它的花朵,也是苦涩的。它单薄、深沉和缄默,在苦涩中从一棵幼苗,长成了大树,就像母亲的苦涩半生:一到春天,果实尚未落尽,嫩绿的叶子便有些迫不及待,从枝杈里长出,而长出的叶子还没翠绿,不起眼的苦楝花儿就像有了灵性,应约绽开雍容的色彩。而到了夏天,纵裂的树皮、紫色的老枝、纤弱的苦果,铺展开来,就像母亲撑开的怀抱,为我们挡着风、避着雨、遮着荫……看看苦楝,想想母亲,有时我觉得,苦楝树就是母亲,母亲就是苦楝树,因为在我童年、少年、乃至青年的眼睛里,母亲的苦涩就像烤过的黑面馒头,干巴,焦黄,没有水色,以至于让我认为,苦楝的前半生是树,后半生是人;人的前半生是人,后半生应该是树。

站在苦楝树下,嶙峋的树皮,峥嵘的躯干,纤弱的楝果,让我的目光一点点地湿润起来。忽然,远处的锣鼓声,敲的正响。我不知道那声音从哪传来,又传向哪去。而初冬的阳光,普照在我的脸上,热乎乎的。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的锣鼓声平息了,母亲回到了家。只见她手里拿着一只绸扇,粉色的,一边走,一边舞动着,就像手中舞着一只硕大的蝴蝶;她的右肩膀上,挎着一只手提袋,是自制的,鼓鼓囊囊,撑起了手提袋的细布素花,就像嵌了上去一样,只是不知里面装了啥。母亲一进胡同口,就远远看到苦楝树下的我,迈出的步子,先是犹豫,后是匆忙,但见她一不留神,身体踉跄了一下,靠在了西墙。她站在那里,不好意思地干咳了两声,稳了稳神。走到跟前,她似乎有话要说,却又似懒得说,只是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又像以前那样,把我从头到脚“巡视”了一遍。我知道,母亲见到我第一眼,就决定了她的笑与不笑:我高兴,母亲舒心;我黯然,母亲定会恍然。

虽然她的脸色带着疲惫和苍老,但还是黑中带红;虽然她的脸上,皱纹加深了许多,但更加安逸、静谧。枚枯黄色的苦楝树叶,不舍地挣脱一串串梨黄色的苦楝果,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曲线,轻轻飘下,落在她的头上,我发现,母亲的白发又增多了许多。

接过母亲的手提袋,一同回到母亲亲手翻盖的那三间房。待母亲坐下,我双手把着茶壶把儿,欠着身子,给她倒了一杯茶,她有些慌忙,伸出手来似是阻挡,又像是客气,说:俺还中用,自己来就行。我不知从何时起,母亲对我开始客气的,只是感觉这些年母亲对我们越来越客气,全然不像我的小时候,不管做的能与否,动不动就吼我一顿。有时,就像夏天苦楝树上的蝉,能吼破我的耳朵,只是至今想不起自己那时到底犯了什么错。不过,在那个苦楝一样的日子里,又有几个母亲的说话能和风细雨呢?

母亲从那个鼓囊囊的手提袋里,取出一枚奖杯,闪闪发光的,递给我,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一丛笑意从她饱经风霜的前额铺展到她的眼睛,又从她的眼睛铺展到她打满褶皱的嘴角,近悦远来,渐次铺开,满脸都是笑。

作 者 简 介

郭光明,男,山东济南人,系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济南市作协全委会委员、济南市历城区作协副主席,作品散见于《山东文学》《时代文学》《鸭绿江》《北方文学》《神州》《参花》《当代小说》《西江月》《雪莲》《大众日报》《联合日报》《山东工人报》《济南日报》《齐鲁晚报》等;著有《心灵隽语》、《一窖浓郁的陈年美酒》、《郭光明散文选》等散文作品集。





(0)

相关推荐

  • 我在什么地方打动了你|简单若樱/苦楝树/聂权/马非/朱剑

    <我也有脾气> 简单若樱 轻轻走路,轻轻吃饭,轻轻说话 就连发脾气和磨牙 也是轻轻的.母亲说过, 是鸡蛋,就要活得小心翼翼 但,这一次-- 我眉头微皱.我刚踩死了只蚂蚁. 我成了泥石流,沙 ...

  • 【温暖】 那一树苦苦的苦楝

    那一树苦苦的苦楝 20多年过去了,那一树苦楝,依旧站在那儿,站在我家屋后,那一丘紫红紫红的"羊肝土"上.20多年里,我在这世间跑来跑去,跑去又跑来,像秋后的飘蓬一般,居无定所:它却 ...

  • 故乡的苦楝花

    余平 四月到五月间,苦楝树终于变得浅紫起来,一丛丛的苦楝花犹如为村庄奉上凤冠霞帔,分外妖娆.故乡的村庄被各式各样的树木环绕,我之所以对苦楝树记忆深刻,可能因为它的一个特殊用途.每逢五月母亲带我走亲戚, ...

  • 苦楝花落花又开

    不惧霜风煞叶花,                凝浓苦涩聚年华:                光枝秃秃容颜老,                众子团团满树丫.         这是一首题为<苦 ...

  • 【颍州文学.散文】武帅||父亲的账单

    父亲的账单 文/武帅 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时,看到三个鼓鼓的装满废纸的化肥袋,里面的纸涨出了袋口.我问那是什么,母亲说:"那是别人欠你爸的医药费",我惊了一下,然后说:"不要 ...

  • 郭光明丨远房老叔

    远房老叔其实不远也不老,按辈分还没出"五服",按年龄他今年也就刚满六十.而我之所以称他为老叔,是因为他的脑子里只有一根"筋",一根不接受新生事物.只认死理的&q ...

  • 郭光明丨雨游丹崖,身心如仙

    在烟台等车,天,下着雨.及至蓬莱,天,还下着雨. 恼人的雨,不停地下着,却丝毫没有影响我的兴致.下了汽车,撑开雨伞,就随如织的游客,踏上青石甬路,急急赶往神秘的丹崖山. 天蒙蒙,雨也蒙蒙.蒙蒙的天,压 ...

  • 郭光明丨雨中莲

    我本俗人一个,难以挣脱为名忙.为利忙的漩涡,故而难得有那么一天的时间,走出名利,走进风光迤逦的田园. 然而,一个偶然的机会,细雨中我途经济南市历城区在有着"万亩荷花园"之称的遥墙, ...

  • 郭光明丨有缘东莞观音山

    去秋,正雨,夜宿东莞樟木头. 一夜无话.清早推窗,珠江携来的雨,挟着伶仃洋的鱼腥,裹着东方明珠的繁华和"小香港"的喧嚣,一下子扑在我的脸上,绵绵的有些潮热,不似北方的雨那么清爽,让 ...

  • 郭光明丨野 菊

    闲来无事,漫步郊外.昔日境幽叠翠的原野,已是落英成堆的枯黄,而在这落英成堆的枯黄中,竟盛开着一株怒放的野菊,给荒郊旷野点缀上了一丝淡雅的春装. "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

  • 郭光明丨药乡秋行散记

    一 出生于济南,工作在历城,休闲之余,喜欢游山玩水,寻古探幽,因而我曾在九如山,听过瀑布的轰鸣:曾在金牛山,听过鸟儿清脆的啼鸣:也曾在华不注山的峰顶,寻找过残留的那一丝历史云烟--但是,药乡,只是听说 ...

  • 郭光明丨药王山,撑起了东阿半边天

    第一次踏进东阿境地时,诗国帝王.鱼山梵呗.仓颉庙堂.苫山古居以及浓荫遮日的林子.林子里的喜鹊窝,都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铭刻在我的心,挥之不去,以至于让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又来东阿,为这方土地优良的生态环 ...

  • 郭光明丨养马岛走马

    一 想必是远古水多,故而处处汪洋,要不然身处中原的仓颉,何以见鸟爪兽蹄而触发他的灵感,把鸟儿迁徙时作中途停留休息的水中山头称作"岛"呢? 有了这样的概念,我从济南坐上高铁,朝着大海 ...

  • 郭光明丨阳春三月荠菜香

    当和煦的春风浮起自由的风筝,春天的脚步离我渐渐而近的时候,我换上一身休闲的春装,走进三月的田野.而我,走进三月的田野既不为勃发的春杨,也不为澎湃的绿柳,只为采撷野地里的荠菜香. 翻开植物辞典,彩色的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