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得平丨关于豆腐的那些记忆(散文)
关于豆腐,我有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
小時候,我最馋豆腐了.但是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农家的生活还十分拮据,贫困。虽没至于吃了上餐没有下餐,但在农村,一个家庭要想不断炊,那个主要的当家人就必须得计划好了。哪餐吃干的哪餐吃稠的哪餐加点红薯哪餐加点南瓜,算计不好就会有可能接不上頓。要吃上一餐饱饭都相当的不易,能吃上一顿美味的豆腐就更难了。要吃上一顿豆腐,除非是过年过节有客人来或是村子里谁家有红白喜事。平时,要是哪家煮豆腐吃,隔到老远都能闻到香味。于是我常常会顺着香味走到人家的灶门前,然后像只小狗,赖在人家门前不动,眼睛拼命盯着人家炒菜的窝,口水流得老长。一直待到人家极不情愿塞了一片到我嘴里后,才磨磨蹭蹭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为此,父亲常常骂我小馋猫。那时候,小小年纪的我曾暗暗发誓,等自己长大了,赚钱了,我一定要天天吃豆腐,餐餐吃豆腐。然而,餐餐吃豆腐的愿望在我的心中埋藏了好多年,一直未能实现。每天放学后,回到家里,打开锅盖,饭锅里的菜除了萝卜干就是豆瓣酱。
而最让我欢喜让我忧的是我们村子里的那几个豆腐佬了。你可能不知道,在我的家乡湘南农村,那些勤劳的乡亲白天忙完地里土里的活计后,晚上还要搞副业:比如做鞭炮,打引线,搓筒子等。打豆腐卖也是其中之一。我记得对面院子安安塘的冬瓜老儿就是其中豆腐打得最好的人。每天早上天剛蒙蒙亮,你还在被窝里“十五十六”地数大数,睡大觉,做大梦,他那边,一声长一声短的“豆腐喲豆腐,油豆腐、水豆腐、豆腐干子快来买”的声音就穿堂入室进被窝直接灌进了你的耳朵钻进了你的心坎。那声音极具穿透力和诱惑力。你想想,本來昨晚黑就沒怎么吃饱饭,经他这么“豆腐豆腐”的一叫喚,我頓感肚內有波涛翻涌,肠子在咕咕唱歌。更要命的是,老妈平时一般是不会买豆腐吃的,所以,从豆腐佬一进村时的叫卖声由远及近,再由近走远,那悠长悠长的卖豆腐的声音只能增加了我心灵的痛苦。当然有时母亲為了孩子们的身体着想,偶尔也会搬出那她那个装黄豆的坛子,从里面勻出一斤半斤來换二斤豆腐回來,全家人打打牙祭,改善一下孩子们的伙食。豆腐经过母亲那双巧手的加工,真是色香味俱全。煎得黄黄的豆腐两面沾着红红的辣椒粉,泛着油亮的汤里面飘着翠绿的葱花。有豆腐下饭,我与哥哥姐姐们吃得可欢了,都是“愁吃不愁长的年纪”,吃饭象比赛似的,可劲往肚里塞。可这样的好时候,不是天天有,虽不像我们乡谚里所說:那是外婆生日,一年只有一回!但一年中能有那么三五回也就不错了。
尽管母亲看着我们狼吞虎咽、津津有味吃饭的样子心里很是开心。但她嘴上却还是不忘叨叨:“真是饭遭了殃!这一餐每个人又多吃了我半斤米呢!”
记得有一回,母亲娘家那边的一个在乡政府当秘书的堂侄来大隊里蹲点,大隊书记在路上碰到母亲,顺口说了一句:“这是你的外家人呢!”母亲一听,外家人来了,那可是贵客呢!客气得不得了,又是烧茶,又是邀饭。但是邀饭就得有菜呀,我们那个山村离墟场远,走一个来回得大半天,去街上买菜显然不可能。结果,中午时,母亲抓了一只下蛋的老母鸡要杀,却被侄儿拦住了,侄儿也是农村人出来的,知道那只鸡的屁股里是一家的油盐钱,吃不得。但总不能不吃菜吧。刚好,上头屋的三伯娘屋里嫁女,正在打豆腐,母亲于是急急忙跑到她家里借回了五块豆腐,煮了两大碗。吃饭时,桌上摆着四个碗,两碗豆腐,一碗青菜,一碗豆瓣酱。
母亲的那个堂侄在吃饭时只吃青菜与豆瓣酱,饭碗里的那块豆腐一直放到他快吃完饭时才给吃掉了。尽管母亲不停地劝他夹菜,他也舍不得吃豆腐,他知道姑妈家困难,但又要帮姑妈家挣面子。现在想来那一幕真是令人心酸。
饭吃完了,结果豆腐还剩下一大碗,当时我心想,客人走了,晚上肯定有豆腐吃了。结果,晚上吃饭时,桌子上只有青菜、豆酱。我端着碗白饭愣在那儿,迟迟不肯动筷,嘴里嗫嚅着:“中午不是还有豆腐吗?”母亲说:“剩下的豆腐我把它煎干了,留着以后待客吃!”
小孩们最盼望的就是过年了。新年前,母亲和婶娘伯娘们搬出坛子里晒得崩干脆的黄豆子来,开始制作过年豆腐了。制作豆腐的过程是快乐而幸福的,那种快乐和幸福是源于马上就快来的口福——吃豆腐脑(花)。于是,整整一天,我与哥哥姐姐都不再出去疯了。而是跟在妈妈的身后,帮他们推石磨,捡柴火,洗碗盆。制作豆腐的过程也是漫长而寂寞的。从浸泡,磨浆,过滤,煮浆,点卤水等到豆浆成功凝固上厢压制,起码要等到晚上十一二点。为了吃到豆腐脑,我还不能睡,只得央着老奶奶给我们讲“白话”(故事)。夜越来越深,听着听着终就架不住瞌睡虫的侵扰,躺在柴草堆上睡着了。豆腐成功后,困倦得东倒西歪的我们几个便会被叫醒。母亲便会拿上几个小碗,装上几碗豆腐脑,加点白糖,红糖。分给每人一碗。三姐弟中,我是最不懂事的也是最馋的一个。哥哥姐姐们吃豆腐脑是细细品味,我则不管三七二十一,三下五除二,吃得狼吞虎咽,满嘴豆腐脑。一下子消灭一碗,末了,端着碗又向母亲要,母亲无论如何也不肯再舀给我,于是我哭。没办法,哥哥姐姐只得每人又匀出一点来,倒在我碗里给我吃。于是我不再大口吃了,吃一口啧一下,那个滋味真是无可比拟,无法用语言来传达.当时我想,要是能让我一次吃豆腐脑吃个饱,那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了。原来,幸福竟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吃豆腐脑成了我童年最深刻的记忆。
豆腐脑榨干水后,成了硬硬的水豆腐。这时,母亲便会用菜刀将之划成四四方方的一块块,然后挑出五块还了年中借三伯娘家的,再留下几块水豆腐放在清水中浸起备用,其余的则全部用来炸油豆腐。
我们家乡有一种特产:茶籽油,这是一种十分珍贵而营养的植物油。炸油豆腐时母亲就会端出平时舍不得吃的茶籽油来,倒进锅子里,将油烧开,再把一块块火柴盒大小方方正正的水豆腐慢慢放入滚油中,一阵白泡“哧”的冒出来油面,只见水豆腐在油里打了个滚,由白变茶再变黄变金黄。茶籽油像个魔术师,不消一个钟,一盆金黄油亮的油豆腐就呈现在我们面前了。茶籽油炸出来的豆腐金黄焦脆,香气扑鼻。一家炸豆腐,全村都飄香。油豆腐炸好了,但还不能吃,母亲把它们一个个用稻草串起来,挂在老屋的木楼板顶上,等到过年来客人时,再取下来招待客人的。那些日子,我们走进挂着猪肉、鱼肉和油豆腐的屋里,心里感到特充实,特有劲。偶尔抬头看看它们,心中又平添了几分滋味,嘴里又禁不住多咽几下口水。那时,我觉得豆腐好珍贵。所以我们也就常常盼望新年快些到,客人早点来。
联产承包责任制后,乡亲们彻底放开了手脚,稻谷、黄豆、花生、水果等经济作物一年一个台阶,年年丰收。不愁吃不愁穿的乡亲家家都住进了新房子,开上了小车子。如今,你要是去农贸市场逛一圈,保证让你目不暇接,流连忘返。你看缤纷的菜场上,红的西红柿、黄的南瓜、绿的上海青闪动着晶亮的眸子,散发着诱人的气息,令人心旌摇荡,垂涎欲滴。水汪汪的小白菜,苍翠欲滴的黄瓜青椒、清纯纤细的豆角蒜条,每一样都是一首温馨动人的乡土诗。各种蔬菜品种齐全,色色诱人。再看看豆腐行内,更是风光无限,油豆腐、水豆腐、豆干子、豆皮子,还有晶莹剔透的日本豆腐、亮若凝脂的米豆腐、美若琼脂的苦椒豆腐……形状也林林总总,五花八门,煞是好看。长的方的圆的三角形的,不一而足。看着那琳琅满目的豆腐从早卖到晚,任你选购,如今还有谁会为吃上一顿豆腐而感到困难呢?曾经物以稀为贵的“豆腐故事”现在的年轻人恐怕都要当笑话来听了。
我不禁喟叹,此物天堂应难觅,人间最是寻常菜!以前要过年才可能吃到豆腐现在是餐餐都能吃到了。小时盼望餐餐吃豆腐的愿望终于成真了。
还记得2013年底,家乡湖南一个报社的老师举行了一个集子的首发式,我抽空从广东也赶回去参加了。仪式结束,临别时,老师盛情地邀请我们一帮曾经经他耳提面命的学生去一家山村农庄饯行。席间,老师问我最想吃什么,我随口答曰:“豆腐!”老师一听,击掌大笑:“好,算你来着了,今天让你一饱口福!”
据老师介绍,此农庄坐落在一家靠豆腐致富的小山村。用当地山泉水和优质黄豆制作出来的豆腐可以做成上百种豆腐菜肴。冷盘、火锅、蒸、烩、炸、煮、煎、涼拌及至仿素仿荤都应有尽有。加上红、黑、绿、紫、果蔬汁点缀,那真是五颜六色,花团锦簇,令人垂涎欲滴。一會儿,菜上桌了,我的眼睛也都直了,只见碗碗都是豆腐:过桥豆腐、五香豆腐、凉拌豆腐、酿豆腐、豆腐牛蛙煲、鱼头豆腐汤……简直就是豆腐在开大会。加之当地的异蛇酒佐食之,远比我儿时吃豆腐脑的感觉要好得多得多。丰盛的酒菜、热情的主人,此情此景那真是百味搅胃,百感交集呀!
作 者 简 介
苏得平,职业鞋匠,温暖大叔;性情中人,文字中人;曾有文字散见于《羊城晚报》、《深圳特区报》、《辽宁青年》等等。不抽烟,不饮酒,闲时听歌涂鸦,乐山乐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