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通过自己的诗歌和为人,让这个世界变得有趣 | 诗人胡续冬思忆会实录
我从一首诗裸泳到了另一首诗里
2021年10月9日,“我从一首诗裸泳到了另一首诗里——诗人胡续冬思忆会”在北京鼓楼西剧场举办。胡子的朋友们聚在一起,以影像、讲述、朗读、弹唱的方式,分享对胡子的认识和理解,交换心底的思念。被剧场温暖的黑暗包围,沉浸在亲人朋友真切的记忆中,胡子的形象再次变得鲜活,这个下午他好像重新回到了我们身边。
本文为思忆会当天活动实录,感谢每一位嘉宾的分享,与胡子交往的细碎回忆,将继续陪伴我们的生命。
从1993年胡子担任北大五四文学社的社长,并在那一年的3月26日主持未名湖诗会开始,我参加过很多次胡子主持的活动,包括我自己的婚礼。所以这次当我得知要由我来担任活动主持的时候,我的下意识反应是“胡子在的话该多好啊”。
胡子去世之后,我们看到非常多的纪念文章,让我们一次又一次地确认,我们失去了一个多么可贵的朋友,同时也是一位在很多领域都有着不可替代的才能的、非常杰出的心灵。
在过去这一年多的疫情当中,胡子和我们曾经多次畅想、筹划过,想在疫情结束之后组织朋友们的聚会和旅行。所以这次我们在筹备纪念活动的时候,提出过一个对活动的命名就是“和胡子的一次聚会”。我觉得,今天这次聚会也是胡子以一种特殊的方式促成的:让我们以这样一种特殊的方式和他聚在一起。
在这样的场合谈论小胡,对我而言是难以想象的。胡子是大二那年来成都,给我打电话说臧棣介绍他来找我。我们就这样愉快地开始了年龄相差将近20岁、长达28年的交往。
我很早就认识到胡子的精灵古怪及聪明。我曾多次跟朋友说,小胡那个聪明劲儿在他那一代诗人里罕有人能比。他也是同代人中最早有独立的文体意识,想要建立自己个人叙述风格,成就自己独立声音的诗人。
胡子是和我关系比较好的70后“小朋友”里边,第三个离开这个世界的人——还有马骅、马雁,你们大概也都知道,他们都是当年的“新青年”。这令我这段时间思绪万千,难以接受。我一直觉得小胡是一个精力充沛的、几乎属于“话唠”式的人物。他说话时手舞足蹈的那个形象,在我眼前始终挥之不去。这样一个人怎么那么早就离开了这个世界?这40来天,我读了关于他各种各样的悼念文章,读得越多,我越不能相信这件事的发生。
我听到朋友说,阿子在这个事情处理过程中显得很坚强,我在这儿祝福她们母女今后平平安安地生活。谢谢大家。
我感觉胡子本来也应该坐在这个房间里面。刚才我看着这些录影、照片,心里边特别的不是滋味。这么鲜活、快乐的一个人——就像刚才孙文波讲的,一个“话唠”,一个没完没了地说话,不断地有新想法、新主意的胡子,在这么年轻的时候就走了,我很难过。但是看着他的影像,我又觉得他那种高高兴兴的劲儿,会一直留在我心里。
我在观察年轻人的时候,会用一个跟咱们诗歌没什么关系的标准,我问他:“你听摇滚吗?”听摇滚的那些人,基本上跟当代生活、国际生活和文化都有关系;如果不听摇滚,可能更多地愿意来点儿琴棋书画,是另外一类人。胡子对我而言就是“听摇滚”的那一拨人。不过我刚才在看纪念影像的时候,突然有了一个新的想法:胡子是真的传达了一种摇滚精神吗?我觉得也不完全是。在胡子身上,我看到的是摇滚的民歌、民谣化——不是中国过去的那种传统老民谣,是现代民谣歌手唱的那种民谣。胡子身上有这么一个“劲儿”,我很喜欢这样的年轻人。尽管胡子去世的时候也不是20多岁了,但我依然认为他是年轻人,我非常喜欢、且心里会非常愿意跟这样的人亲近。
胡子去世后,我才发现他的人缘好到超乎我想象。看到这么多朋友写悼念文章,做悼念活动,而且都是发自内心的真挚悼念,我才知道他这么广受喜爱。我想大概就是因为胡续冬给了大家很多的爱,所以大家对他也回报以爱。
我想,胡子连起了很多人。比如说,如果不是因为胡续冬,我可能就不会太了解马雁——我到现在也说不上有多了解马雁,但是胡续冬的存在会让我更关注马雁这些跟他差不多是同龄的诗人。还有马骅,如果不是因为胡子,我都不会觉得马骅的诗歌写作走到了我的近处。胡子把很多孤独的人连在了一起,这是胡子的性格,我想这也是他的使命,或许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把大家连接在一起。我觉得这也应该是胡子一个很感人的“作为”。一般我们说诗人的时候,想到的是诗人的写作;实际上,诗人的为人也是他生存的重要的一部分。
这些年来,我其实一直在观察当代中国的诗歌写作者们究竟是以何种心态在写作。有些人的写作,你感觉TA跟诗歌(姑且用“诗歌”这么一个概念吧)是平级的,没有上下级关系。有些人呢,实际上跟诗歌写作有一个上下级关系,诗歌是上级,写作者是下级。我眼中的胡子,他跟诗歌就是平级的。而一旦一个人跟诗歌是平级的,他在写作中就会呈现出非常广阔的自由度。有些人特拿诗当回事儿,相比之下,胡子表现出一种松弛,这是我觉得是特别好的一个状态。
胡子能够以一种松弛的心态来处理“先锋诗歌”的概念。实际上在这种松弛背后,我们看到的是一种努力。他通过自己的诗歌和为人,努力让这个世界变得有趣,努力使自己的生活变得有趣,也努力使别人的生活显得有趣一些。这种努力所对抗的,当然就是那些无趣、枯燥、幽暗和乏味的东西。所以说胡子把“先锋”变成了“有趣”,这是他对今天我们的文学写作做出的一个非常特殊的贡献。
我跟胡子交往大概30年了。我们没有很频繁的日常往来,但是在诗歌这条线上我们的关系特别密切。近两年中文系办公室搬家,我离他办公室比较近,开了后门就对着他的窗户。下课的时候,特别是将近黄昏时分,我常看到他——有时候是他自己,有时候是他带着刀刀一起喂猫。我常碰到他还能顺便聊几句。所以那天晚上有朋友在微信上问我胡子去世的消息,我当时回了一句脏话。我不相信,因为我中午还看到他朋友圈发了姜涛的文章,我前一天也刚见到他!后来消息被证实,我难受、震惊了好久。当晚这个消息一直压在我心里,像一块石头。
刚才西川提到胡子身上有一种摇滚的精神。胡子对诗歌文体的改造也树立起来一个典范,以前我们的诗歌文本往往是沉思的形态,到了胡子这里突然变成了一种过程性的东西,语言可以被一个生命所表演。诗歌的形象,比如以前按郑敏老师讲的,应该是雕塑,雕塑是诗歌的本质:人们一切纷繁复杂的感受,最后结晶、沉思,形成一个安静的东西。但是到了胡子这儿,我们看他的诗歌、他的想象力、他的感受力,所有这些都处在一个过程性的生成性里面,好像诗人就是一个语言的表演艺术家。我觉得这也是非常了不起的。在汉语诗歌传统里面,一提到语言的表演性,很多人会觉得这是一个很浅的东西;但是我觉得,恰恰是到了70后这一代诗人,才能够那么没有负担地把汉语当代诗歌的这样一个可能性,这样一个充满时代气息的东西带到这样一个更加欢乐的、文本的世界里去。这个可能是胡子对我们的现代汉语、中国当代诗歌想象力的一个根本性贡献。
最近我在陆续重读胡子的诗,产生了一些新的感受,今天想简单分享几点。在同代诗人当中,我觉得胡子的“人”是远远大于“诗”的。这种感受可能类似于刚才西川所讲的“上下级”。胡子是一个有多方面能力、多方面才华的人。他热情洋溢,对世界充满了好奇心,也充满了爱欲。胡子需要爱,他也非常爱这个世界,所以他跟这世界的关系不完全是认识性、知识性、感受性的。上世纪90年代,胡子找到了诗歌,这里有偶然性也有必然性。诗歌是一种非常“便携”的方法,能为他身上这么多能量、这么多才华随时提供抒发和释放的渠道。
或者换一种说法,如果写作是一条河道的话,我觉得胡子在写作上游积累了非常多的源头活水。他写出来的东西,在观念上在技巧上好像和大家都差不多;但在诗歌的底色和细节上非常不同。他可以生龙活虎,上天入地,像刚才西川讲的,那个放松态,那个表演的感觉,这可能跟他在上游积累的更大更广阔的资源,跟他对于世界的热情是相关的。
我们读胡子的诗,会不会觉得他的诗非常热闹,里面有很多人?有些朋友可能我从没见过面,但因为读了胡子的诗,我对这些朋友建立了了解和认识。比如说胡子当年有一个同学叫晓春,我之前不认识,但当我一看见晓春,我会觉得已经跟他很熟,因为胡子写过他。胡子写人像作传,他会把这个人的脾气秉性、说话方式都能完整表达出来。他写过很多人:臧棣、冷霜、王来雨……所以你看,胡子的诗里永远是一大堆朋友在场,很少一个人。当然他也会写孤独,也会写独处的时刻。但即便是胡子写孤独,那个孤独也是有可能性的,那个孤独也是热情的。
胡子有一首写云的诗,讲述一个人在欧洲某车站等待旅行重新出发的时候,在孤独地看云。这是一个非常经典的现代诗歌场景:孤独的自我通过观看自然来建立一个反思性的关系。但胡子跟世界的关系绝不是反思性的、旁观性的。胡子怎么写这个云呢?他说云好像他的哥们一样,虽然彼此不认识,但都是流浪汉。胡子说:我们俩可以换根儿烟抽。这是很典型的胡子的方式:永远把这个世界和自然当成自己哥们儿来写,当成一个可以交流的、可以爱的对象来写,这是很多同代、当代诗人都缺乏的东西,是很厉害的。
胡子曾说,他诗歌的奥秘是自我的腾挪,他可以在不同的经验领域、不同的语言类型,包括各种各样知识资源之间腾挪。但我认为,胡子腾挪能力的前提,是他把各方面的能量、才华、热情和好奇心压缩在了一瞬。“腾挪”的前提是“压缩”。今天我们当代的文化界和诗坛,对于“多元自我”这类概念说得非常多,好像大家都会期许变成一个佩索阿式的多重自我。但事实上,如果要有一个多重自我,它的前提是你必须有一个非常饱满、强悍、热烈的文学自我,一个感受性的自我。反观当下,在我们今天这个比较“卷”的时代,对多重自我的追求往往蜕变成自我面对不清,变得平庸、乏味、千篇一律。这个时候我们再来看胡子的诗:他当然是多重的,但他更是一个贯穿始终的、热烈的、充满能量的、爱这个世界想跟这个世界游戏的自我。我想,这个品质在今天的诗歌界特别缺乏,因此显得格外珍贵。
诗人唐晓渡临时有事不能来到现场,托姜涛代读了他给胡子写的挽联:
上联:大才轻捷 可随心跨界 叹妙笔生花 横竖都像快乐王子;
下联:天命深幽 或着意隐世 羡金蝉脱壳 去留皆是自由精灵。
续冬天路行稳
唐晓渡敬挽
2021年8月24日
今天是胡子的“七七”,我们在上午安葬了他。胡子葬在北京北部的怀柔九公山长城纪念林,具体位置是福泽园21排18号。如果大家什么时候想去看看他,可以去那里,在长城脚下,风景非常优美,胡子应当是喜爱的。
我和胡子都是北大91级的学生。今天在座的也有不少91的同学。我认为胡子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90年代的北大精神。这种精神可能并不是像刚才几位老师说的“只有70年代生的诗人才能写的这么有趣”——“有趣”我认为是胡子的个人特点,不一定有普遍性。他以有趣和热闹的方式,表达的是90年代北大学生的精神状态。我能够感觉到它的存在,存在于胡子的为人、诗歌,也存在于许秋汉他们的歌里。
我那篇纪念胡子的文章发出来之后,一个学生留言道:60年生人在讲80年代精神,70年生人在讲90年代精神,而90年代以后就没有“年代”了。我想,对于今天的北大而言,这个留言可能是很准确的。胡子去世之后,我反复咀嚼我们30年间的交情,每天都在听许秋汉的《未名湖是个海洋》、《长铗》,再对照现在被北大当成是校歌的那首《燕园情》,感受非常不同。像刚才西川所讲,80年代认同摇滚,90年代是从摇滚向民谣过渡。我们在90年代喜欢的那些被称为校园民谣的歌曲,和现在的学生所喜欢的那种流行民谣是非常不一样的。
我在纪念文章里说过,胡续冬就像北大校园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一块“活化石”。这话不是我发明的,是很多人的评价。胡子在去世的前几年里,把大量的精力投入到了北大招生工作中。大家都知道,清华和北大每年因为招生争夺战,总会成为媒体热门话题。但对于很多老师来说,招生工作其实是一种负担。我见过的那么多参与招生的老师里面,只有胡子把招生当做一个真心热爱的事业。这几年每次见面,胡子都会津津有味地历数他在招生过程中成功招进的学生。学生招进来之后,胡子也会一直关心他们,甚至到读研究生的阶段。从这些事可以看出,胡子的为人不属于00世代,也不像现在北大或中国社会中常见的风格,他身上体现出的,是上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的精神。
胡子曾说:北大不会把我们这代人忘了吧?90年代对北大、对未来中国的无论是诗歌界还是文化界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们现在都不好做出清晰的结论。但我相信,从我们今天纪念胡子开始,或许等到下次再聚会和纪念,这个线索可能慢慢清晰起来。前面几位诗歌界的老师的发言已经让我感到开展“胡续冬研究”的可能性,这个研究对于我而言,不仅仅是对胡子的诗、对他这个人的研究,同时也是对中国90年代究竟发生了什么、究竟处于一种怎样的精神状态的研究。
在座的很多朋友可能都熟悉许秋汉那首《长铗》。《长铗》歌词选自《战国策·齐策》中的《冯谖客孟尝君》,讲的是冯谖为孟尝君谋划“狡兔三窟”的事儿。要说狡兔,我觉得胡子是狡兔界的“战斗兔”,没有人比胡子更胜任;而说到三窟,我觉得胡子应该是挖窟界的“莫高窟”。他的“窟”实在是太多了,以至于可能最后他自己都不知道涉猎了哪些窟,涉及了哪些人。
胡子和阿子在蔚秀园的家,我以前经常去拜访。从北大南门的19号楼,到后来的畅春园、蔚秀园,胡子的家一直是那么小小的,但对胡子来讲意义重大,是他最重要的,也是最让他开心和安心的“窟”。北大是一个巨大“窟”,这个窟让胡子呆了30年不动窝,享受着不同的乐趣和不同人的往来交集。湖北招生组也是胡子苦心经营出来的一个有意义的“窟”。当然还有更大的“窟”叫“诗歌”,这个窟涵盖了整个中国诗坛,甚至国际诗坛。胡子的挖窟能力着实让人敬佩,相比之下孟尝君、冯谖都算不了什么。
我在新京报做副刊编辑那几年,正好也是胡子“首都·巴西”的专栏责任编辑。胡子有一种特殊的能力:把他扔到任何一个陌生的地方,他都能够找到一个令自己舒适的生存环境,或者说一个“窟”,所以他在巴西很快就融入了那样一个奇葩的国度。但是我在做他编辑的时候也有些苦恼,每次编他的稿子的时候,你都会发现一篇1000字的专栏稿恨不得会被校对画出800个红圈。我们都知道,胡子的文字里有很多“黄灿灿的”词句,有些词句和表达像天书一样在字典里是找不到的,而校对们都是拿着字典工作的,所以要过校对这一关很麻烦。
幸好在那个时候有MSN,在我编版的下午6:00左右的时候,正好是巴西时间头一天的早上,胡子刚刚起床,能够及时连线,我们就版面上的一些疑问进行交流。但往往是胡子表情包都用光了,觉得校对太可怕,找不到合适的修改方式,只好无语说:“那你尽管改吧,能签版就行。”所以大家在新京报上看到的胡子的专栏,实际上是经过了编辑和校对的处理。我跟胡子读者的唯一不同,可能就是我看到的是更原始或者说更“胡子化”的版本。
那几年,中国的报纸文化副刊比较红火,总有大量的专栏,也有不少优秀的文化副刊。但是我认为胡子在新京报的“首都·巴西”专栏,以及后来的“浮生胡言”专栏是我看到的副刊专栏里面的“天花板”。之后我再没见到更好看的专栏文章——当然,后来文化副刊也渐渐衰落了。
我夫人是胡子的学生,她上学那几年,我基本天天往北大跑,跟着胡子到处吃苍蝇馆子,打羽毛球,去郊区爬山。胡子是一个特别爱操心的天蝎男。那时候我们每个周末都会去爬山,戏称“胡门山局”,这个局基本上就是胡子安排一切:路线、交通、食宿,方方面面都会安排妥当。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结账总是抢不过胡子,还要装着上厕所去结账。胡子就是那样一个人,他对身边所有人的关照及付出都是自然的、潜移默化的。这也就是为何他走了之后会有那么多的学生和友人怀念他。
记得胡子有一首诗叫《感谢信》,写的是他自己在2010年本命年的时候,去白云观去求签,求得的本命神和值岁神分别是张朝大将军和邬桓大将军。后来胡子去查这两个人,发现是明朝的两个小芝麻官。他们是怎么混入道教的60位太岁星君中去的?胡子没搞明白;但是签好像挺管用,他在本命年过得无病无灾,于是给他们写了首诗表达谢意。我想,胡子这会儿是不是正和张朝、邬桓称兄道弟喝大酒呢?很有可能。我想,胡子在天堂可能还在操心我们这些友人,帮我们备好一些窟,以便大家到时候能够有个藏身、聚会之所。
胡子走得太突然,我想他的亲朋好友们需要一个分享、释放自己哀痛的机会。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说,一个非常近距离的人忽然逝去,你要从接受失去到忍受这种失去,到重建、恢复一种平常的心理,是需要时间的。弗洛伊德说过,在哀悼的终点,“自我”能恢复以前的自由,所以哀悼是很重要的。
我和续冬是同一个单位的同事,这个单位是北大外院下面最小的一个,总共只有6个人。我认识的续冬——可能只有我喊他续冬,记得我们的硕士生答辩的时候,请姜涛老师和冷霜老师来,他们都笑话我,说从来没听人喊他“续冬”,但是胡续冬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叫“续冬”的同事,而且这个同事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我们在价值观、基本判断、好恶……在很多方面是很有默契的。续冬是一个在精神上对我支持非常大的人。前面发言的各位老师会强调续冬的一种群体效应,提到很多人会很爱他,他跟很多人能产生很多的联系。但是对我来说,这种联系的产生是因为他有一种能力,他可以和每个人建立一种非常个体的情感联系。刚才有朋友说,60年生的人跟续冬的交往没有障碍;70年生的朋友在续冬身上看到他们的那个时代。续冬有年长的朋友,也有更年轻的朋友——这对我来说一点都不奇怪,因为胡子身上有一种国际主义战士精神,包含着一种超越代际的左派大同理想。他愿意突破一些禁忌,打破一些秩序,超越很多隔阂,跟每一个个体建立情感联系,所以才会有这么多人热爱他、缅怀他。
可以说,我从没有见过像续冬这样的老师:他对学生的付出和给予是超出想象的。我认识的续冬其实也是最后10年的胡续冬。这10年来,他对一些世俗意义上的成功看得非常淡。他几乎是把他所有的情感精力都用在培养学生以及他的家庭上。所以我想他的离去对学生来说是一个最大的损失。
在刚才那段追思视频里,我看到了北大的羽毛球球场。跟胡老师打羽毛球是学生和同事们一个特别美好的记忆。我打羽毛球也是因为胡老师的一句话。之前我在国外读书是打网球;回国以后,胡老师跟我开玩笑说“一定要把资产阶级的网球改成无产阶级的羽毛球”。于是我后来真的开始打羽毛球了。胡老师走的这一个月,我疯狂打羽毛球,觉得对缓解哀痛还是很有帮助的。希望大家多保重,多爱惜自己的身体,谢谢大家。
胡子是我的老师和朋友。他离开之后,我感觉我失去了一个世界上会无条件偏爱我,我也可以无条件信任的人。
我第一次见到胡子是高三那年,我去参加保送考试,当时他是笔试考场的监考老师。那时候大家都非常紧张,胡子用他特有的插科打诨的方式,在开考前给大家缓解压力。当时我报的是西班牙语,只记得这位监考老师是会葡萄牙语的,这是最初印象。
后来上了大学,前几年我和胡子都没有什么真正的交集;真的产生交集——可能就是胡子说的需要一个暗号——是因为诗歌这样一个暗号。大四那年,我开始翻译一些文章,并把它们发在网上。胡子非常精准地把我从二次元里面识别出来,通过我的老师找到我,希望我去他给研究生开的现代诗歌的课上讲塞尔努达。我当时很意外,因为很少有人关注塞尔努达这位当时在国内还非常不知名的西班牙诗人。那个时候巴西中心还在静园,我去了他的课堂,当时讲得很紧张。我还在课上念了自己译的诗,念完诗胡子打断我说:“译得好。”大概那是我第一次得到这么直接的、关于自己诗歌翻译的认可,而且这种认可是来自用汉语写作的诗人,这剂强心针令我至今难忘。
毕业之后,我有几年都在国外,但是每年回北大,胡子都会带着我在校园里转,教我认识未名湖畔的各种蘑菇。他能精准地告诉我未名湖畔有哪些树下是常年长蘑菇的。后来我去了马德里,有一年他来西班牙参加诗歌节,我们就约在马德里瞎逛了一个下午,他继续教我认识马德里的草木。我是一个不认识树的人,树啊花啊这些对我而言往往只有审美上的意义。而胡子则特别会辨识这些东西。后来我想到,这些年他教我辨识诗歌的语言质地,跟教我辨识马德里的草木或未名湖畔的蘑菇,本质上是一样的。
大概几年前,我在国外念书的时候,有一次读到了一首诗,讲述一位在西班牙内战后流亡到意大利罗马的诗人,某天晚上突然听到楼下广场上很多人在唱国际歌。我当时人在马德里,读到这首诗的时候,第一个想分享的人就是胡子。不知是不是胡子身上有某种很具象的东西,让我觉得他几乎跟国际歌是等同的。所以我当时在汉堡王,一个快餐店里把这首诗译了出来,然后用微信把手写稿拍照发给了胡子。我很想念这种可以和他一起共享,共享被一些声音击中瞬间的时刻。
我今天把这首诗带来了,把这首关于《国际歌》的诗送给胡子:
人民广场
【西】吉尔·德·別德马
那天晚上和今天一样。
阳台
也和今天一样,
半敞开着。黑暗里传来
附近河流的气息
浓稠。寂静。
人群的寂静,
慑人的寂静
围着一个说话的
声音:未来
是一场有信仰的预感。
在这里在人民广场上
能听见脉搏跳动——而我,
靠着敞开的阳台,
我也是一个跳动的脉搏
在聆听。寂静中,
广场上空,
突然升起齐声
巨响。他们唱。
我跟着他们唱。
是的,我们所有人一起 再唱一遍。
(……)
死去朋友的脸
在远处微笑着
向我致意。他们的脸模糊——多年轻啊,死去的你们多么年轻!——整个人群
从我体内爆发
他们全都站着。
也是这一首歌
别的人民在别的广场上唱。
是同样的希望,
同样跳动着的巨大脉搏
来自一颗独一的发聩的
心脏,提到脖颈的声音。
是的,我认得这些声音
它们怎样唱。我记得,
在这里在绝对灵魂的
尽头,在赤裸的记忆
巨像面前,
一切重复。
(……)
又一次
有人受伤,我从声音里
认出他,
有个受伤的人问,
有个受伤的人在黑暗里
问。寂静。
每个搏动着冲破的
时刻,像一声内心
最深处的回音,另一个时刻
垂死作答。
我闭上
眼睛,可是灵魂的眼睛
还睁着
盯着痛苦。我捂住
耳朵还是听
声音
在我心里继续地唱。
我是胡子带的最后一届硕士研究生,现在还没有毕业。胡子的突然离开,对我来说是一个非常巨大的断裂和抽离。
刚才小牧老师说,胡子和每个人建立的联系都是私人化的,所以我们今天所纪念的胡子,其实是有万千种面孔的。在我的心目中,胡子并不是一个诗人的形象,甚至不完全是一个老师的形象,而是更近乎于父亲。我和他的相处非常日常,一周会见两三次面,有的时候是去上课,有的时候是单纯地到他办公室去吃外卖,大家都知道他喜欢的那首《啊,朋友再见》,我就会经常听到他一边打开外卖的袋子,一边非常悠然自得地哼唱。
胡子曾不无遗憾地说“我大概做不成佩索阿”。我的理解是,他的活力和想象力过于丰富,一种人生可能已经不够他活了,一个世界已经不够他去存在了,所以他会有万千变化,甚至出现类似角色扮演这样的情况。我曾旁观他某次在出租车上和司机攀谈,可以完全化身为另外的一整套履历。
西川老师提到胡子对于诗歌的态度非常认真,但是表面上又非常松弛,这让我想到我在跟着胡子招生时的一件小事。有一个学生(当然后来他也没有来到北大)仅仅是在百度上随便搜到了一两首胡子的诗,就评其为“下流”。胡子听到这个评价的时候,坐在我们招生组的沙发靠背上,他把两个短袖撸到肩膀上,露出两条膀子,不屑地说:“滚蛋,我的诗就是下流”。随后他又抽了一口烟,非常冷静地说:“他不配读我的诗”。所以其实有些时刻,他会悄悄展露出一种属于诗人的对文学的认真态度。
胡子太丰富、渊博,我们在他的面前总显得无知而匮乏。借用一位朋友的话,就是我们在胡子面前活得非常笨拙、认真,而沉重。我们向往他的世界,所以总是想要快步踏进他的世界,比如说我们私下里去悄悄地读书读诗,然后想要在他面前稍微显摆一下。但他总是会有一种松弛的玩笑般的态度拆解我们这种努力,让我们觉得还需要再加把劲、把自己的脚步再加快一点。
有的时候我会想,胡子给我们呈现的会不会是一个关于世界的甜蜜假象?会不会这个世界其实并不像他折射出来的那样美好?平时他走在校园里,一路上都会亲切地和遇到的任何人打招呼:校工、职工、老师、学生……仿佛他们都是老朋友。所以你会觉得环绕在他周围的世界怎么那么温暖、丰富、真实、鲜活,甚至怀疑它不是真的。但是,胡子离开之后,那么多他所爱的亲友们来缅怀他,也会给我们这些学生提供巨大的善意和帮助,在这个时候,我开始相信这个甜蜜的假象其实内涵着非常深刻的真实。
我最后一次见胡子是在我们新楼门口,我进去,他出来,我跟他说:“你那张小刺猬拍得真好”。确实是拍得真好。26号八宝山追悼会那天,我找了一个借口没进大厅,因为我老觉着,我哪天还能在新楼铁栅栏那儿看见他抽烟……我还是有这么个念想。
我上次来鼓楼西剧场的时候就念了胡子的诗《白猫脱脱迷失》。所以今天我再把这个诗念一遍。我想,如果以后我余生要是有机会再来鼓楼西剧场,我还念《白猫脱脱迷失》。大家知道因为我翻译过《百年孤独》,胡子给我起了个外号叫“范百孤”,然后我希望从今以后我改名叫“范迷失”。我要好好念:
白猫脱脱迷失
胡续冬
公元568年,一个粟特人
从库思老一世的萨珊王朝
来到室点密的西突厥,给一支
呼罗珊商队当向导。在
疲惫的伊犁河畔,他看见
一只白猫蹲伏于夜色中,
像一片怛逻斯的雪,四周是
干净的草地和友善的黑暗。
他看见白猫身上有好几个世界
在安静地旋转,箭镞、血光、
屠城的哭喊都消失在它
白色的漩涡中。几分钟之后,
他放弃了他的摩尼教信仰。
一千四百三十九年之后,
在夜归的途中,我和妻子
也看见了一只白猫,约莫有
三个月大,小而有尊严地
在蔚秀园干涸的池塘边溜达,
像一个前朝的世子,穿过
灯影中的时空,回到故园
来巡视它模糊而高贵的记忆。
它不躲避我们的抚摸,但也
不屑于我们的喵喵学语,隔着
一片树叶、一朵花或是
一阵有礼貌的夜风,它兀自
嗅着好几个世界的气息。
它试图用流水一般的眼神
告诉我们什么,但最终它还是
像流水一样弃我们而去。
我们认定它去了公元1382年
的白帐汗国,我们管它叫
脱脱迷失,它要连夜赶过去
征服钦察汗、治理俄罗斯。
胡子的多位音乐人朋友,带着吉他来到思忆会。他们唱起了和胡子一起唱过的歌,或是为胡子的诗所写的歌,用歌声表达对挚友的思念。
10:28
沉浸在思忆中的亲人朋友
因为时间的限制,一些远道而来参加思忆会的朋友,未能亲自上台讲述。作家韩松落准备的发言,我们在这里和大家分享。
还有更多不能来到现场的朋友、学生,他们把希望向胡子传达的话语,录制成视频在思忆会上播放,这些汇聚自五湖四海的亲切面孔,相信胡子一定能看到。
10:32
胡子
韩松落
2001年,颜峻通过邮件给了我一个网址,北大新青年,说这里很有趣,我存了那个网址,却一直没有注册,因为社恐,还有一点点不在意——一个网站,再有趣能有趣到哪里去呢?作为初代网民,我上网已经好几年了,却没有遇到足够让我觉得有趣的地方。几个月后,颜峻问我,你是不是还没有加入,因为他的催促,我慌慌张张去那个网站,注册了一个账号,ID是顺手起的,因为当时刚刚读了东山魁夷的散文,散文集里有他的画,有一张我很喜欢:《白夜》。
哪能想到,那是这几十年生命里的又一段好时光。那时候,我租住在一个老小区里,自己有电脑,却莫名地不想联网,就在小区外巷子口的网吧上网,网吧里的人,多数都是为打游戏而来,烟熏火燎,无比嘈杂,但那个环境却有一种莫名的生机勃勃,加上有上网时间的限定,反而让人思维更加活跃。我在那里的大部分时间,都交给一些聊天室和北大新青年,在那里写文章,发帖子,吵架,认识了一个又一个朋友,康赫、马雁、成婴、流马、野狸红、天水、阿子、赵松、卢小狼、燕窝、秦晓宇、李大刚,等等等等,作为大BOSS的胡子,有时候会回复我的帖子,每次被他回复,我都非常激动。
我没有上过大学,更别提北大,北大对我来说,是异世界星球一样的存在,我读书的时候,有一个北师大毕业生,来我们学校任教,都引起了轰动,一个传言也开始蔓延,他是在学校犯了错误,没有能顺利拿到毕业证,才来我们学校当老师的。这传言不知是真是假,但一定是这样的。他上第一节课的时候,许多人去围观,他对某个女生亲近了一点,全校都为之啧啧。而这是北大,北大新青年,这是我距离北大最近的一次。和我一样的还有很多人,各种怀有文学抱负的小职员,各种来历不明的江湖人,就在一个一个ID后面。那也是他们距离北大最近的一次吧。二十年后看,也可能是他们或者我们整个一生距离北大最近的一次。
可惜,当时只道是寻常。以为胡子回复帖子是寻常,以为那种自由的空气是寻常,以为那种认真是寻常,以为那些火花是寻常,以为所有这些来历不明的人的汇聚是寻常。就像我后来打的一个比喻,互联网是,把一个被窝暖热了,也就到了被窝被掀掉的时候了,你以为被窝随处可见,随时可以重新开始暖一个被窝,其实你愿意暖的被窝不常见。或许有一天,又有了合适的被窝,你却已经没有荷尔蒙可以去暖它了。
2003年,北大新青年停办了,也就两年时间,但这两年时间,于我而言,却像一个漫长的春天。北大新青年停办后,有一次,和成婴在聊天中表示了一点惋惜,成婴却说,其实后来你去得也少了。我想了想,是的,因此更惋惜了。
那个时候,初生牛犊,哪里知道厉害,觉得世界上到处都有被窝给我去暖,却没想到,你遇到的这个被窝,可能叫唐朝,或者北大新青年。
可惜当时只道是寻常。后来我去过无数论坛,无数网站,每个地方,都有些什么不对,或者没有那么旺盛,或者没有那么接纳,或者色调不对,或者没有那么锐气,或者暗搓搓在弄些别的事。在文学论坛发个影评帖子,会被厉声呵斥,在影评论坛,提到喜欢的书,会被视作偏题,在自己的帖子后面回复多了,版主会阴恻恻地提醒别浪费资源,或者发了写得好的文章,会莫名被删掉,因为版主嫉妒了,嫉妒得那样明显。
从那时起,我才知道,网站或者论坛,似乎应该是无性格的,无情绪的,是平台化的或者向着平台努力的,但其实无时无刻不被主导者的性格、人格、人品所笼罩,北大新青年之所以能够那样接纳、开阔,没有抱团小圈子,没有嫉妒和阴损,能够成为一个没有读过大学的人四十年生命里的春天,是因为它被胡子笼罩着。
一个总要显得自己很色,很江湖、很糙、很痞,其实一点都不色,也一点都不江湖不痞的,对生命对世界有着旺盛好奇心,有着强大接纳能力,容得下别人,以不作为的方式激发着更深切作为的人。
尤其是容得下别人这一点,胡子超过我认识的99%的人,容得下人,难道不是人之基本吗?难道不是创作者的基本吗?不不,到了我这个年纪才会知道,那是大天赋,大智慧和大品格,很少有人能有。他的一切,都建立在容得下人这个基础上,他和朋友们的气质笼罩着那个地方,顺道也吸引了更多同类,即便不是同类,在那里,也会设法融入那个气氛,装,也得装着能容下人,接纳人。伪善久了,也成为善。
二十多岁的一群人,却有这样的自然而然的胸怀,这可不是小事,这也不是这个时代的事,是上一个时代的最后一漾。
少年时我读《刺客列传》,喜欢上荆轲,他到处游走,但凡有人对他表现出一点非善意,对他翻白眼,他立刻觉察了,也不说什么,也不声辩,也不表示不满,就是默默走掉。我那时候很懂得欣赏这种做派。已经预备好了,将来有人瞪我,不等瞪第二次,我就要走掉。
却没想到,我以一个身在西北小城的没读过大学的前养路工的出身,遇到了一个不会瞪人,还随意接纳人的一个地方,和一群人。那以后,就是有人瞪我,我也瞧不上了。我也庆幸我是在看世界的初期,遇到了北大新青年,遇到了胡子。就像鸟类,会把刚从蛋壳出来时看到的第一个生物当做母亲,我庆幸我在刚睁眼的时候,遇到的是唐或者北魏,而不是明或者清。
我只见过胡子三次,blogcn2007年元旦的活动,还有在华语电影传媒奖的评审活动中,我们一起工作过两次,一起看电影,一起讨论,虽然只见过三次,但从不觉得陌生。没什么好陌生的。
我一直在学习他们,学习胡子。从探索世界的方式,到用自媒体和周遭建立联系,到养猫。
我童年时养过小狗,被我家人埋掉了,从此我再没养过任何小动物,觉得自己不能胜任这样的重任,我把养小动物写在我的愿望清单上,但却一直押后。直到去年,地覆天翻中,我终于把养小动物这件事提上议事日程,养什么呢?养猫吧,胡子朋友圈里的猫看多了,猫似乎成了唯一的宠物。
这都是我的大收获。
有人说,胡子是空的,怎么可能呢?影响过这么多人,让一个人生命中的两年,成为最璀璨的两年,怎么会是空的呢?让一个又一个人贯彻着他的生活方针,去接纳世界,怎么会是空的呢?女儿国国王对唐僧说,你但凡睁眼看看我,我不信你会两眼空空。
我也觉得他没有“死”,觉得不真实,因为他是我们生活里这么一个无处不在,水融于水的存在。
我也不“难过”,因为我已经看过了,再没有什么要看的了。
深埋在心,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