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工地上，我认识的这位老人

文：蔡敦杰

图：来自网络

看到这个题目，不要以为是个地名或一种工具名称，这是一个人，是我在武汉工地上认识的一位老大哥。提到他，我就想起初见到他时那滑稽的一幕。

那是一个下午，几位做二次结构砌墙工序的工人，在我的值勤点附近砌墙。墙很高，中间搭一个平台，才能把沙灰上传到瓦匠的作业面。

起初在下边干活的是一位年近五十的妇女，在平台上的是一个60多岁的老汉，再往上面，是一个瓦匠砌砖。下边的妇女把送来的沙灰再搅拌均匀后，用铁锹送给平台上的老汉，老汉再传给瓦工。

整个工序单调而有节奏，他们干得得心应手，不时地传来他们的说笑声。特别是那位老汉，说话很响亮，笑起来更是爽朗，工地上显得欢快而又和谐。一个多小时后，老汉从平台上下来了，那妇人一手扶铁锹一手扒住平台的边缘往上爬，大概是她在下边又要搅拌沙灰又要往上搭，嫌累，要与平台上的老汉调换一下。

就在她费劲的往上爬的时候，老汉凑过去在她的屁股上轻轻地捏了一把，那妇人也顾不得与他还手，径自爬上平台，老汉站在一旁，脸上漾溢着满足的光彩。谁知那妇人在平台上站着晃了几下，感觉有些恐高，又不愿换了，于是小心翼翼地下来。

正当她双手扒着平台的边缘，一条腿跪在平台上，另一条腿往地面试探着接地的时候，老汉凑上来对准妇人肥大的屁股又是两巴掌。这次妇人落地后捞起铁锹对老汉的头顶的安全帽毫不留情敲了几下，老汉也不恼，依然心满意足地又爬上平台，引来周围人们欢快的笑声。

这位“老不正经”，就是老龙头。

傍晚下班了，老龙头收拾好工具提着水杯走过我的哨位，一看到他我又想起了刚才那让人忍俊不禁的一幕，于是笑着与他打趣：“老大哥真不简单！这么大年纪还老有少心，当心别让路边的野花扎着手！”

他也心知肚明地笑了起来，这次笑得更是开心，边笑边对我说：“这不是野花，我们是一块出来打工的老乡，在家时打闹惯了，来到工地也是喜欢打闹，让你看笑话了！”他说着笑着，拎着东西快步地走了。

第二天傍晚下班时，老龙头把他的工具送到我的哨位，让我代管一下。因为同是在外打工，又都上岁数的人，真有惺惺相惜的感慨，所以对这位刚认识的老大哥的要求欣然接受。这次他没有放下工具立刻走开，而是坐下来我们拉起了家常。

他是湖北省广水市人，姓龙，今年己68岁。有一子三女，都各自成家，现在与已70岁的老伴单独生活。老两口经营着五亩地，全是种的水稻，现在正是农闲季节，所以出来打工挣点养老的钱。凭他的年纪，在打工群体中恐怕是最年长的了，我称他老大哥。

从第一次接触我就被他乐观开朗的性格感染了，渐渐地也试探着与他开玩笑，不称他老大哥而戏称他老龙头，他也乐呵呵地答应。他说，象咱们这些快入土的人，更要想得开，无乐寻乐，苦中取乐。要是天天想烦心的事，没病也能闹出病来。

在后来断断续续的交往中，对他的情况也知道得较多了。他是一位有着近50年党龄的老党员、复员军人，现在享受着国家的政策性生活补贴，每个月有200多元的收入，再加上种地的收入，日常生活还不成问题。

我问他儿子一家的情况时，他说：“指望不得。儿子成家20年来，不仅没给过当爹的钱，当爹的还贴给他两万元。”我说：“你的儿子不争干吗？”他说：“不是，儿子也是个本份的孩子，也出去打工，可无一技之长，尽干些出憨力的活，结果力不少出，钱也挣不多，也剩不下钱。前年盖房子钱不够，我还给他两万元。”

“闺女的情况怎样？”我问。“只要咱自己能动弹，就不给他们添麻烦。”老龙头说，“他们都有家庭，都不容易，咱有一丁点办法也不能拖累孩子。”看来他的子女也和广大的农村家庭一样，过着拮据的日子。

我说：“看你的体格，在工地上再干三年五年没问题。”老龙头却说：“最多再干三年。”我问：“为啥？”他说：“人的身体最重要，说啥也要先保护好身体。年纪大了，在工地干活容易出事，摔倒了，碰伤了，出事故死了倒爽快，弄个半死不活瘫痪在床，自己受罪，儿女陪罪都陪不起。咱穷人的命虽不值钱，也得爱惜。说实在的，我现在己存了三万多养老钱，等攒够六万元，我老两口每人三万元，就不再出外打工了。”

三万多元至六万元，还相差两万多元。两万多元在当今的经济来往中，不是一个大的数字，对有钱人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可是对于老龙头却是一个距离遥远且路程艰难的一个目标。他现在在工地的工资每天100元且不管吃饭，每天吃饭、喝水要花掉十七八元，老龙头不抽烟，这样每天能剩80元，每个月（一个月出勤工日也就是25天左右）也就是能结余2000元左右。

可是农忙时要忙地里的活，农闲时还时常找不到活，谁愿意找一个年近七旬的老爷子到工地上干活？一年中能打工的时间也仅三两个月。家里几亩地的收入，除去生产成本就所剩无几了，能维持家庭日常开销就不错了。

老龙头最担心的是，万一有病有灾的，手头没钱是万万不行的，所以他给自已制定了存款目标。如果老龙头的健康状况良好，奋斗几年这个存款目标有望实现，如果万一身体出现意想不到的情况，老龙头的计划岂不要落空？

一天中午，工人都下班吃饭去了，机器也停止了轰鸣，偌大的工地一时显得空荡荡的。我巡逻在空荡荡的工地上有一种寂寞的感觉。当走到7号展厅工地时，看到厅内高大的方柱旁坐着一个人，赤裸着上身，也不象吃完饭坐在那里休息的样子。又往前走了几步，从背影看是老龙头。

嘿！这个老龙头不休息在干什么？我悄悄地靠过去正想与他开个玩笑，可是眼前的景象却让我惊呆了：老龙头手里拿着半个馒头，嘴里正在嚼着，地上放着一个盛着碱菜条的塑料袋，袋子里的碱菜条还剩屈指可数的几根，一旁还放着半瓶矿泉水。此时此景，谁还能有心与他开玩笑？

我正想着怎么与他打招呼，不料老龙头已发现我站在他身后，顿时显得有点慌神，一脸的尴尬。他原来是躲在这里就着咸菜啃馒头，我心里一阵酸楚。

我说：“老大哥，大热天又干这么重的体力活，你也不是小岁数了，啃干馒头怎能行！身体要紧呀！”老龙头表情木然地说：“今天试试吃两个馒头行不行，今天是试试，从前没这样吃过，今天是试试。”

两个馒头一块钱！乍看馒头又白又亮个头又大，可是用手一捏就成一小团，两个馒头无论如何是吃不饱的。可是买有菜有饭的份饭，既使是在专门供应打工人员吃饭的简易食堂，中午吃一顿最便宜的份饭也要七八块钱。

可老龙头为了早日实现攒够六万元养老金的目标，连最便宜的饭菜也舍不得吃，馒头也仅仅只吃两个。为了面子，竟语无伦次地对我说“今天是试试” 。他的老伴、子女如果知道这些情况，心里又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呢？为了不拖累子女，他就是这样勒紧腰带为自己的晚年积累资金，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傍晚下班时，老龙头又象往常一样乐呵呵地来存放工具。他一边放工具，一边调侃地说：“又是一天过去了，一百块钱又到手了！”我说“别光挣钱不舍得花，该吃就吃，吃饱吃好才能干好活。”

“没问题！这比红军当年爬雪山过草地强多了，比三年困难时期也强多了！人嘛，没有受不完的罪，也没有享不完的福，活在当今，要知足，知足常乐！”说着话，笑声朗朗地走了。

大约又过了十多天的光景，一天傍晚下班时，我正在施工区收拾散乱的工具，老龙头拿着工具心事重重地对我说；“我要回去了。”

“怎么，明天回去？”我吃惊地问。

“刚才接到家里的电话，我大哥病危了，我得赶紧回去。”说话时眼睛湿润了。我赶紧对他说了些宽慰的话，他一边连声地说着“谢谢”，一边拿着工具神色暗然地蹒跚着脚步走出工地。

我没有时间去为他送别，他是当晚就回去的，还是第二天回去的？是他独自一人回家还是有他人作伴？我不知道。只觉得他走后，我的身边少了笑语和欢快，一种若有所失的感觉时时萦绕在心头。我真后悔当时没有留下老龙头的联系方法，我们两人从此天各一方互不相知。

老龙头，老大哥，你现在又出外打工了吗？你的六万元攒够了吗？现在咱们虽不能见面、通话，但我相信咱们生活在同一片蓝天下，你的晚年会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