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善祥 | 麻姑爸
【往期回读】
MY LOVE
在温馨美好的七夕之际,传来好消息,在本号首发的花善祥主席的大作《挑酒糟》刚刚在扬州电台江都频道播发。这里特向花主席表示热烈的祝贺,并向广大读者报喜!
麻姑爸
小纪镇 花善祥
作者花善祥:小纪镇竹墩村人,老文艺工作者,现任小纪镇文联副主席,在报刊发表过多篇小说、剧本、新闻等作品。(本公众号发表过他多篇写人记事的散文,请见公众号“精彩回顾”)
麻姑爸是我们竹墩的草根名人。我和他在一个生产队。他家住在村子最前头,他家门前是我儿时游玩的地方。我们队里男女老少绝大多数人开口就喊他麻姑爸。他的老婆姓花,我们生产队十有八九人家姓花,用老一辈人的话来说,他是花家的姑爷。又因为他脸上有一些浅浅的麻点,人们在姑爸前加个麻字倒也贴切顺口,还带有三分亲近之意。他也不护脸,你喊他应,一点不生气。麻姑爸姓孙,名国元,乳名是存扣儿。所谓存扣儿,寓意是存生、扣住,会平安长大。看来麻姑爸的父母把麻姑爸当作宝贝,疼爱有嘉。
麻姑爸一家是我们生产队最贫穷的一家。两间草房的墙没一块砖头;堂屋里空空荡荡,一张用苦楝树打制的小方桌,两张摇摇晃晃的长凳,很少见他家人坐在桌前吃饭,大多是大人小孩捧个大碗站在门口或依在门框上喝粥;房间一半是锅灶,一半算是卧室,用土坯搁的一张“大床”,其实就是几块旧板而己,一家老小全挤在那张床上。最困难时为了填饱肚子,卖了布票,卖了棉花票,再卖旧棉被。数九寒冬,用蚊帐包裹稻草充当被子盖,当然在床板上铺的稻草有二三尺高,这样暖和一点。
麻姑爸夫妻俩有三个儿子一个姑娘。三个儿子都是“半桩子”。俗话说,“半桩子,饭缸子”。粮食成了大问题,瓜菜代也填不饱一家人的肚子,常常是还不到生产队分粮的日子他家就断顿,靠向左邻右舍借粮度日。有人说麻姑爸疼子,不会过日子。一般人家,父亲吃干的,老婆孩子喝稀的,保证主劳动力吃饱挣工分养家,孩子嘛,半饥半饱瓜菜代,马马虎虎也能混过去。麻姑爸没两样心,有饭大人孩子一齐吃,没饭大人孩子一齐喝粥。他对指责他的人说:“宁伤竹子不伤笋,现在的伢儿苦煞了。”
麻姑爸有个习惯,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烧早饭。一般人家都是老婆烧早饭。他烧好早饭,舀一大搪瓷缸粥汤当茶喝。他的堂叔看到就忿忿地嚷道:“一大早就灌肚肺,冷水要力挑,开水要草烧。你这样过不起一个人家来。”麻姑爸的堂叔是我们生产队的队长。麻姑爸对这个堂叔是敬而远之,不管他批评什么都不反驳,也都不生气。其实他知道堂叔是借题发挥出出气。真正让堂叔生气的是,麻姑爸一年到头为左邻右舍帮工耽误了挣工分。工分少,钱少、粮少、草少,损失太大了。堂叔看了心疼,经常背后责怪他,有时当着众人面训他:“你个存扣,打肿脸充胖子做好人,张家李家请你一喊就到,好人倒是做了,工分呢?你一年到头做的工分不如一个妇女!死要脸皮活受罪!你这样子怎过得起一个人家来?每到过年靠国家救济,张家李家有哪家帮你?借人家粮草要还,你帮那么多工哪个还你?”任凭堂叔劈头盖脸训得要死,麻姑爸一声不吭。待堂叔走后,他自言自语:“人家看得起,请你帮天把工怎么好意思回?”那年代,家中小到砌猪圈,大到修房造屋,都要请帮工。请帮工是不付任何报酬的,仅管便饭。一般不是至亲好友是不肯帮工的。农民靠工分养家活口,谁也不情愿歇工帮忙。乡邻们见麻姑爸手脚勤快,干活麻利,且又不计较吃喝,家中需要帮工的,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加之他又来者不拒,一喊就到,因此,他成了我们生产队帮工的专业人士,久而久之邻队的人也慕名请他帮工,他也是有求必应。这就难怪他的堂叔责怪和训斥了。
那一年,麻姑爸有幸被选进“贫下中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进驻本公社前进大队。乡邻们窃窃私语:麻姑爸要当干部了,他恐怕当不好,不会讲大道理,不会吹牛拍马,肯定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事实果不出乡邻们的所料。麻姑爸人虽进了“贫宣队”,思想并没有进入。他仍然只是埋头参加生产队劳动,干农活是一把好手,人人称赞。但“贫宣队”的主要工作他袖手旁观,虽是工作队员又不愿意学着做。什么宣讲呀,批判呀,斗争呀,挖阶级敌人呀,他像局外人,一概不参与,用“贫宣队”头头的话说,他这个队员是聋子的耳朵——摆设。没过多久,麻姑爸就回来继续修地球。不久,前进大队的南京插队女知青崔莲凤特地来拜访麻姑爸。看到他家一贫如洗,不禁怆然涕下,她十分纳闷:这么勤劳善良的人为什么还受穷?
麻姑爸的三个儿子相继参军入伍,麻姑爸成了我们生产队的“军属老太爷”(这是乡亲原创的新词)。他家每年大门上添了一张大红的“光荣人家”,堂屋墙上多了一张“慰问信”,可是家还是原来的家,生活仍旧结结巴巴,吃不饱穿不暖。乡邻们私下里议论:麻姑爸太要脸了,儿子正能挣工分去当什么兵?又没得二分钱好处。一个儿子当兵倒也罢了,老二老三又都去当兵,亏得大了。要知道,那年代青年参军入伍,国家对军属并没有什么物质优待,如果两个青壮儿子不当兵,都是能挣大工分的呀。有了工分不愁生活不改善,至少能全家吃饱穿暖吧。麻姑爸怎么想的?他并未对人说过,只听他说过一句:国家号召不能不响应,伢儿要当兵,就由他去。生活是那么苦涩,麻姑爸从未有过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时候,他那并不光滑的脸上总是带着三分微笑,在队出工是那么不惜力气,为乡邻帮工是那么心甘情愿。乡亲们称呼他麻姑爸时少了几分诙谐,多了几分敬意。
农村实行联产到劳后,乡亲们的苦日子终于到头了,各家各户起早带晚在自己的责任田上劳作,丰收的喜悦都写在脸上。家家户户门前的草堆又高又大,家中的粮仓又满又实。麻姑爸家也发生了变化。堂屋里多了一个用土坯垒成长方形的存粮柜。家用有了一条七吨的水泥船,还安装上柴油机,用柴油机发电冲水行驶,乡亲们称之为冲水机船。我们队有近二百亩田远离村庄,在和富民、高徐、小纪接壤的地方,远的相距村庄八九华里,运肥、运把(指的是麦把稻把)都靠船。麻姑爸心灵手巧,虽从未学过机工,自学成才,把个柴油机摸得透熟,开个冲水机船一一当当、驾轻就熟。每夏秋两季大忙,麻姑爸忙得不可开交,张家请他开船送肥,李家请他运把。在外人眼里,麻姑爸该发财了,开船运输肯定赚钱。然而,麻姑爸还是一个帮工者,他没有经营意识,似乎想不到赚钱。他为乡亲们运输不提钱字,乡亲们至多贴他个柴油钱,不少人根本不提,他也不问。麻姑爸实际是在做赔本的买卖。他的堂叔又看不下去,免不了又数落他一顿:“没得摆子打,弄什么冲水机船,出什么风头,一年忙到头看不到几个毛昌钱(烧给死人的纸钱)。”麻姑爸不和他理论,仍然每天开着冲水机船忙得不亦乐乎。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竹墩庄,麻姑爸一家住进了瓦房。但不久,苍天无珠,让致命的病魔降到麻姑爸身上。麻姑爸再也无力开动冲水机船了,卧床几月竟匆匆离世。我们生产队家家户户送黄纸表示哀悼,相邻的生产队的乡亲前来送黄纸哀悼的人络绎不绝。人们在缅怀麻姑爸淳朴善良、乐于助人的同时,都哀叹他没过上几天好日子,真是个苦命的人。
麻姑爸的子女都过上了小康生活。他的大儿子现在开一家超市,他的孙子考上大学当了小学教师,他的曾孙也都上中学了。乡亲们常常感叹:“要是麻姑爸在世该有多好啊!”
【简评】文中的主人公麻姑爸是一个平凡乃至卑微的人,但却是一个善良的人。雨果说得好:“善良是历史中稀有的珍珠,善良的人几乎优于伟大的人。”善良是生命中的黄金,善良是人性中最为宝贵的生命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