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明（浙江省）
在辉煌了800多个春秋之后，卢宅终于疲倦了，它带着深深的依恋，把才气交给笔架山巨大的剪影，把向往绣在雅溪如丝绸般飘摇的流水，把底蕴留给青石板上的足印，把辉煌交给那些烛影摇窗、刀剪烛芯的久远，然后缓缓转身，离开了舞台中心。班驳的照壁依然高大，只是隐去了往昔的威严，犹如一位老者轻抚满脸的皱纹，娓娓低诉那些记忆般幽远的往事。红漆脱落的旧门上残留两枚古旧的扣环，如同一双洞幽深邃的明眸，在无言中流淌经年的感怀哀伤，见证那些如同院落一般深邃的往昔。“吱嘎……”低沉悠长的声音，记忆顿时如锋利的快刀掠过，划破古宅内那些积年尘灰般的静谧，让你不由抬头向四处眺望。映入眼帘的，永远是天庭中瓦蓝色纯净的天空，远处那抹黛青的山影。那高高翘起的屋檐还在，只是不见了庭前那对去年的燕子；雕花的窗棂依旧厚重，只是少了许多曾经漫漫的月痕；高大结实的梁柱依然巍峨，只是又多出些岁月雕刻的痕迹……可是，那些华贵红木的桌椅呢，怎么会徒然增添了许多黯淡的哀愁，莫非是岁月也感觉到无言的疲惫，正钭钭倚靠在墙角那座美人榻上，执意要藏匿起往日那些刀刻斧凿的流痕。幽幽青史的烛光不时跳跃着点亮，闪闪烁烁明灭在深深庭院。沿着那条盖满青苔，如同流年往昔一般艰深的甬道，一抬腿一举手都要轻盈，轻盈得就象那片不知何年何月从檐前飘起，如今依然还在明月清风间飘落着的羽絮。踏着这梦境般飘摇的光影，我走进卢宅，踏入一个镌刻在岁月老人胸前的古老文明符号。一切都是静静的，时光给这儿披上一袭暗淡的纱幕，似真亦幻的往事在缓缓飘摇，不时悠悠地洞穿视野，让我想起这座真正的古宅老屋，世界文化遗产基金会2006年在纽约，己将它列入世界百大濒临危险的文化遗址。所以，就让脚步轻些，再轻些，就象岁月的轻纱一样飘忽吧。千万别踏碎这片经年的和谐，就象千万不能随意击破墙角那只古朴沉稳的青花瓷瓶。只有这样，才能呵护住这片漫长了不知多少年的静谧。即使沉寂，卢宅仍然显示出一种别样的气度，别样的光景，时时给人宁静深邃、广博宏伟的美丽。凝神细听，一丝偶尔响起的悠扬笛声正在古宅里回旋，如泣如诉，挟带着凄怨、悲凉、雅静……可是，那些往日里如同水流一般轻舞漫延的笙箫呢？那些曾几何时在这儿高歌豪言的旧主过客譬如文征明、董其昌、刘墉呢……他们那总是恣肆汪洋的欢畅奔放呢？如今已经飘泊去了哪里？还有那些总是执着与追求的灯火呢，哪去了？为什么堂前照耀着的，如今只有天边或明或灭的星辉月影，在静谧中洒落一地惆怅。让这所总被誉为“民间故宫”的硕大宅院，恍然在梦境中成为昨日隐约的歌谣。其实，卢宅并不是今日才成为梦境的，当年伴随它的梁柱一起巍峨耸立起的，就是一个家族坚定不移的信念和追求。这个雄心勃勃，曾养育过“初唐四杰”之一卢照邻的显赫家族从遥远的河北跋涉千里，决不仅仅为逃避刀光血影，而是为了追逐一个祖辈相传的信念，实现世代矢志不渝的追求与志向。就在浙江东阳城外，他们发现了这个似乎祖祖辈辈就已经魂牵梦萦的地方。“云外插三峰，好安画石笔”，那天造地设的笔架山，正在他们的眼神里，徐徐托举起家族世世代代的向往，描绘出一片祖宗梦寐以求的宏图。仿照这幅祖祖辈辈描绘了许多遍的画图，卢氏家族在雅溪边兴建起规模宏大的厅堂宅第，让东阳这座古城顿时喜出望外。那时从县治出东门过吒驭桥，沿一条宽敞的鹅卵石大街走到还珠亭。抬头即可望见高大的忠直名臣坊、解元坊、南国文章坊，二十多座牌坊遥相呼应，气冲斗牛；四十余处园林、书院、寺庙道观巍峨耸立，气度非凡。整片古宅占地500余亩，东西达三里，厅堂房屋数千间，街巷纵横，院落连片，人丁逾万。从明代开始，一个个按传统理想塑造的身影，进士八人，举人二十八人，总共学子一百二十多人从这儿翩翩踏足，开始书写家族仿彿无穷尽的辉煌。历经元、明、清、民国 800多年，雅溪卢氏成为江南闻名的大家望族，也成为历代朝廷的依重和厚望。这就是那条长达320米的中轴线吧，如同它的赫赫声名一般漫长，不愧是全国民居建筑轴线中最长的一条。沿着它举步，你会发觉自已正踏入半部漫长的中华编年史。虽然那些辉煌已经零落成泥，但古宅无以伦比的气度仍在包裹着牵引着，让每个来过这儿的人都在刹那间化为一泓萦绕往昔肃穆的光影微尘，轻轻飘过那座前后九进的肃雍堂，飘逸升华为一行行一列列的心履梦途。比起同样规划严谨气势恢弘的云南大理董家大院、山西祁县乔家大院等古建，卢宅占地23000平方米的规模并不大。但要论建筑的华贵典雅、构件的雕刻细缕，以及细部的精美绝伦，却是独一无二。东阳人无以伦比的巧手雕刻了它的华贵堂皇，无论建筑斗、拱、梁、雀替、牛腿、隔扇，还是家具，全都精雕细琢，别出心裁。一片片不起眼的隔扇、裙板和绦环板上，《八仙过海》、《水浒》、《百寿图》、《姜子牙遇文王》，多种透雕浮雕争奇斗艳；岁寒三友、渔樵耕读、福禄寿喜等图案巧夺天工，构成一座中国雕刻艺术的宏伟宝库。我的思绪掠过这片构思精巧的庭院，在一片宏大的视野中腾空，：只见雅溪的两条支流环绕，处处青瓦粉墙，卵石铺路，曲径蜿蜒。既有北方的大气布局，又有南方的精雕细刻。每一栋建筑都努力突出浙江民居风格的风火山墙、高耸的垂脊和起翘多变的屋面，让建筑婉约淡雅，清晰呈现南方民居清淡、典雅、含蓄的特色。我的目光凝注在正堂上悬挂的那盏高4.05米，直径2.1米，重255斤的堂灯，只见华美精致，令人目不暇接。外围垂6串24盏羊角小灯和珠篮灯，40万颗彩色玻璃珠一派雍容华贵、流光溢彩，已载入世界吉尼斯纪录。循着檀香般令人陶醉的馨香，脚下渐渐铺展一派雅致与宁馨。对了，这就是神秘的闺阁吧？曾经溢满春思秋愁的地方。屏风前面垂挂着一幅画像，那可就是她往昔的容颜？眉黛似云似雾，双眸若启若迷，正是“懒起画娥眉，弄妆梳洗迟”。可那杏眼里的是哀怨闺愁？还是百年蛛网都没网住的思念？肃雍堂那些雕花的木床上，可还曾有明初的流韵清时的遐想，闺阁里斑驳的梳妆镜里，可还映照民国早已淡去的红颜……透过朱红的窗棂，缕缕阳光正在树隙间明灭，眼前香木梳里依稀的青丝，已经被岁月染上了白霜。院落里那座大红的秋千依然飘摇着，穿越时空，在萧瑟的秋风中荡漾惆怅。就在那架秋千飘荡着，即将飞过院墙的那一刻，我无比清晰地感受到许多针刺般尖利的目光。那是美人们当年的情思正在纷飞迸溅，追逐着远方那些猎取功名利禄的儿郎……而当秋千缓缓落下的时侯，古宅又仿佛正在坠入一片永远凝固的梦境，早已悄然谢幕了的辉煌……
作者简介
王晓明，男，中国作协会员，原金华市文联主席。著有中长篇小说，散文集等专著十余部，获国家级、省级文艺大奖几十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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