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小说的丛林
我在大兴安岭长大,是个典型的“林中女孩”。因为那里地广人稀,所以少时在小镇的路上遇见生人,我会有微微的紧张感。因为人在那里是“少数族类”,而动植物却是多数族类。我熟悉林中的树木花草,溪流河谷,野猫野兔。一个人在幽深的林中穿行,很少怕过。因为林中枝叶“窸窣——”摇动,窜出来的不是愣头愣脑的狍子,就是炫耀其美丽尾巴的磕松子的松鼠。我春天去山里采野菜,将采回的分类,人爱吃的先拿出来,用开水焯了蘸酱吃,其余的则给猪当餐后的点心了。猪非常喜欢享用野菜,尤其是生的,它吃起来摇着比耗子长不了多少的小尾巴,“嗯嗯”叫着,很感恩的样子,这时我就有一种满足感。夏天时我们去河边洗衣服刷鞋子,常常是把洗好的衣服晾在草丛或柳树丛上,就去林中采野果吃去了。都柿,草莓,水葡萄,托盘,马林果,红的紫的,熟的不熟的,全往嘴里填,浆果在此时成了最好的口红。而往往是一阵风,把我们晾在河畔的衣服又给吹回水里,等吃浆果回来,衣服不见了!沿河寻它不得,回家就得挨大人的骂。被骂哭了,心里也是甜的,因为满肚子的浆果在唱歌呢。到了秋天,大人孩子都爱往林中钻,我们在五彩的落叶中采榛子,蘑菇,把它们晒干了,冬天就有“好嚼儿”了。到了大雪封山,我们用雪爬犁和手推车撕开厚厚的积雪,去山里拉劈柴,不然家里的火炉就“断了粮”,零下三四十度的严寒,谁都抵御不了。不要以为到了冬天,林中就无美味了,扒拉开向阳山坡的积雪,可找到未被采摘的雅格达(红豆),雪中的雅格达味道难以言传的好,酸甜,有点淡淡的酒味。还有,你可以划开桦树皮,舔舐桦树皮里清香微甜的汁液。守着大山,对贪吃的我来说,就是守着一个零食铺,嘴上是亏不着的了。
我在山里转的时候,有时与小伙伴搭伴儿,有时跟着大人,有时则是独行。我记得采都柿时掉进一个坑穴,看见了空酒瓶。回家说与大人,他们判断那可能是早期鄂伦春人的墓穴,他们习惯把死者放在树上风葬,如果不放树上,入墓穴的也不会用棺材,不会培土,这样死者依然可以接受雨露阳光。
冬天拉烧柴的时候,我从密林深处扛着“站干”(一种因干旱、雷击或病虫害而死去的无经济价值的可用于烧柴的树),踏雪前行时,不止一次遇见耷拉着尾巴的“狗”,我每次把站干卸到手推车旁,告诉父亲我见到了一条不认识的大狗时,父亲都不让我再一个人走向密林深处。后来我才知道,我遭遇的是狼!没有狗跟着主人走那么远的路,况且那一带拉柴的只我们一家人,别家的狗是不会跟着来的。看来那时山林的植被非常好,动植物丰富,狼不缺吃的。一条饱食终日的狼,悠哉逛着风景,遇见一个毛头小孩,当然没胃口了。所以狼在我的回忆中,是温柔的动物。
童年时我还喜欢去山里采野花。达子香,百合,芍药,绣线菊,马莲花,柳兰,忘忧草,姹紫嫣红地走进我们家,我们也不讲究养花的容器,酒瓶、罐头瓶,咸菜坛、猪食槽,都可栽花,他们在暗淡的屋子里,照亮我们的梦。这些体验,在我写作以后,都进入了我的小说世界。比如《花瓣饭》里的哪些五彩的花儿,比如《群山之巅》中栽在猪食槽子中的达子香。
有了丛林的动植物,当然就有活动在其中的人。那些人大概为了宣示自己作为生命的强大存在吧,喜欢大声说话。又因为寒冷的缘故吧,喜欢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这些人物的特征,在我的《采浆果的人》《伪满洲国》《布基兰小站的腊八夜》等小说中,都有表现。
我首先熟悉的是家中的人,父母,姐弟,姥姥,姥爷,爷爷,叔叔,姨舅,在我爱上小说以后,他们以不同方式,隐身而入,如《北极村童话》《原始风景》《解冻》《白雪的墓园》等,他们也许只是一声叹息,或是一个背影。当然还有我的爱人,他化身为“魔术师”,走进《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带给我爱情的绝响。除了亲人,我还熟悉了邻居,小镇的人和小镇以外的人,他们更是为我塑造人物,提供了最真实生动的原型。
当然还有那些可爱的动物,比如通人生的狗,隐忍的牛,苦役犯似的马,年年挨宰的无辜的猪,美丽的鸭子,坚韧的驯鹿,铺天盖地的麻雀,永远被戏耍的猴子,像守夜人一样的乌鸦,以及千姿百态的鱼。它们在多年后潜入我的小说,比如《北极村童话》《日落碗窑》《越过云层的晴朗》《雾月牛栏》《腊月宰猪》《逝川》《一匹马两个人》《行乞的琴声》《额尔古纳河右岸》《白雪乌鸦》等等,这些动物不会说话,但在我与它们相处的过程中,听懂了它们心底的话,看得见它们的眼泪,所以它们在我小说中留下了“话语”。
不能忘怀的,还有园田的果蔬,那带着妖娆花纹的豆角,红彤彤的西红柿,紫莹莹的茄子,碧绿的菠菜和生菜,金灿灿的玉米,多汁的角瓜,甘甜的倭瓜,还有绕着它们飞舞的蜜蜂、蝴蝶和蜻蜓。它们装点餐桌的同时,也装点我儿时的梦。更有那埋藏在土里的萝卜和土豆,这秋收的主角,是地窖的常客,有了它们,一个冬天就不愁蔬菜了。当然,我们不能忘了大白菜,这秋季园田的霸主,在每家都要占上一两亩地,腌酸菜是我们那儿的主妇必须会做的活儿。没有它们,腊月宰猪时,五花肉就没了最佳拍档。
不要以为我们的生活总是阳光灿烂,它依然有着浓重的寒霜和阴影。有令人痛苦的疾病,有面对灾荒的无奈,有亲人离世的悲伤,有遭遇人生的政治或生活变故的苍凉。厌倦,羞辱,恐惧,这些人生的负面情绪,就像漫天风雪一样,从来都不曾远离我们。宁静的炊烟下,一个人死去了,他躺在红棺材里,去山上的墓园了;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在缺医少药的小镇,一场痢疾就要了他的命;一个男人去采山,被熊袭击,落下终生的残疾;一个伐木工在作业时被大树砸倒,使他的妻子成为寡妇;一个派出所的警察因为怀疑自己妻子与邻居的男主人有染,居然开枪杀死邻居一家三口。还有动物们所遭遇的不幸,瘟疫能让一群鸡一夜之间死亡,能让一条忠诚的看家狗永远闭了嘴巴。这样的故事,也都是我少年时代所经历的,所以我作品的“温暖”,总是与痛交织,有着苍凉的底色。
我爱做梦,梦见死去的人,也梦见在现实中并不存在的事物。所以灵魂也有“出窍”的时刻,那也是“意识”最为美妙和缤纷的时刻。人鬼可以对话,能够同行,你甚至能听到幽冥世界的声音,《亲亲土豆》《格里格海的细雨黄昏》《重温草莓》《旅人》《逆行精灵》《向着白夜旅行》等小说,就是彼岸的雨露,滋润着此岸之花的作品。
善良与丑恶,纯洁与污秽,不是人性天空的两极,它们常常相伴相绕。就像环绕我们生活的,既有山间清澈的溪流,也有居民区纵横的污水沟。写出人性的复杂性,才是写出了世界。从这个意义上说,小说永远有可开掘的空间。
从现实的丛林穿行到小说的丛林,使我拥有了另一种生活——面向心灵的生活,对我来说,它比现实生活更广阔,也更具诱惑性。在虚构的世界中,我的呼吸更顺畅,更自由和奔放。当然我也有过写作的迷惘,但这样的迷惘就像丛林的晨雾一样,不管多么浓烈,都会被喷薄的日出照散。
作家因生长地不同,经历不同,艺术气质不同,也就拥有不同的小说丛林。小说的丛林在想象的世界中,可以无限大。一个作家能走多远,就看他们自己在艺术上的造化了。在这个过程中,坚持很重要,没有对一种文体始终如一的爱,孜孜以求的探索,以及不怕失败的实践精神,再炫目的想法都是空谈。一个作家能够真正褪去浮华,不被虚张声势的雷声所迷惑,不惧鞭挞,耐住寂寞,你才能切近小说朴素而芬芳的内核。
每一个将艺术奉为至高神灵的作家,在小说的丛林穿行,必须踏出独属于自己的路,才能开辟新天地。懂得自省、苦修、仰望,你终将拥有“不干的活泉,永流的江河”(考门夫人在《荒漠甘泉》中所言)。这样的文学之旅,也是一颗凡心得到升华,在泥泞的跋涉中洞见彩虹的最美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