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炉香》被骂惨,她还是不肯放过张爱玲
《第一炉香》被骂惨了。
骂声最自从去年公布选角开始,网友的吐槽便铺天盖地。
张爱玲笔下的葛薇龙,五官精致小巧,却显出温柔敦厚的古中国情调;电影里的马思纯,少了些风情,多了些淳朴,宽大的骨架也与娇小的葛薇龙相去甚远。
男主角乔琪乔,面无血色,连嘴唇都是苍白的,本该是一副颓废萎靡的病态模样;到了彭于晏身上,是拥有小麦色皮肤和壮硕肌肉的运动健将。
有人说,这不是《第一炉香》,而是《骆驼祥子》。
图 | 源于《第一炉香》剧照
电影上映后,口碑更是分化两极。
小说里的女主角是个受过教育的新式女子,却在半推半就中,沦为姑母猎获男人、贪敛钱财的工具,与富家子弟的爱情,更是将她彻底拖入深渊。
这其中,有爱情的虚伪、人性的贪婪、欲望的纠缠,复杂且韵味深长。
但由于形式限制,电影只能删繁就简,简化人物挣扎的过程,削弱人物本性的虚荣与无耻,着重突出男女主角之间的感情线。
对于这些修改,有的人表示可以理解,有的人则称它毁了原作。
图 | 《第一炉香》电影海报
这不是许鞍华第一次改编张爱玲的小说了。
在《倾城之恋》中,她忠实原著,大幅重现对话情节,却将张爱玲所要表现“苍凉的人生的情义”简化成“缠绵的大悲剧”;到了《半生缘》和话剧《金锁记》,她抓住小说精神内核,赢得了不错的口碑。
如今又重蹈覆辙,想通过这部“纯粹的爱情片”好好地“爱一次”,但显然,不少观众依然不领情。
相比起李安的《色戒》和关锦鹏的《红玫瑰与白玫瑰》,许鞍华的作品似乎缺点火候。
可她还是不肯放过张爱玲。
上世纪七十年代,许鞍华第一次接触到张爱玲的小说。
“当时对我最大的触动是她的视角……她把中国人和外国人都用同一个视点来写,不会把外国人写成外来者,觉得他们很怪。
张爱玲则把他们人性的方面都写出来了,这是最吸引我的地方,她的目光比较平等。”
这几乎预言了许鞍华的创作生涯。
香港电影最热烈的岁月里,吴宇森在《英雄本色》中追求感官刺激,刻画兄弟情谊;徐克在《青蛇》里呈现武侠美学,描绘东方色彩。
磅礴豪气的侠肝义胆,酣畅淋漓的快意恩仇,构成了香港商业电影的「主旋律」。
但许鞍华却与社会逐渐脱节,一头扎进了现实。
图 | 许鞍华
和张爱玲一样,她的目光总是聚焦在平凡的小人物身上——没有高高在上的同情和蔑视,只是平等地叙写那些普通琐碎、却又波澜壮阔的人生经历。
比如《女人四十》,那是一个中年女性苦苦支撑于家庭和工作、身处重压之下依然勇敢前行的生活史诗;
比如《天水围的日与夜》,走进发生过多起惨案的「悲情市镇」,去凝视底层人物艰辛的日常和温暖的情感;
比如《桃姐》,将镜头对准养老院,探讨老无所依的困境……
在宏大的时代里,这些普通人实在是微不足道,但他们的喜怒哀乐、与命运的抗争与妥协,恰恰是你我具体而微的一地鸡毛。
但许鞍华的目的,并非要毫不留情地撕开生活的口子,让观众瞧瞧现实到底有多血淋淋,而是带着一颗悲悯的心,去接近有些有肉的「人」。
所以,她的电影在展现残酷之外,蒙上了一层温情。
这恰恰是许鞍华与张爱玲最大的区别。
图 | 源于《桃姐》剧照
在小说中,张爱玲总是以第三人称的视角,冷静又克制地叙述人物的遭遇,既有不得已的妥协和扭曲,更有皮囊之下的虚伪和丑陋。
她也是最公正的作者,不带同情和褒贬地呈现故事本身,偶有讽刺,却并不让人觉得尖酸刻薄。
正因为深知人于时代下的「可为」和「不可为」,张爱玲最终选择了冷眼旁观,字里行间,只有苍凉。
但对于许鞍华来说,“所有的电影,其实都指向救赎。”
比起沉溺在生活那隐秘的角落里,她更愿意去尝试如何在这样的环境下超脱出来,活出另一种可能性。
于是,当《男人四十》里张学友扮演的林耀国遭遇中年婚姻危机时,许鞍华把狗血的生活引向了诗和远方——林耀国与妻子诵读《赤壁赋》,约定在三峡淹没前去看看那的风光,危机宣告终结。
许鞍华的「救赎」,注定与张爱玲的「苍凉」分道而行。
图 | 许鞍华
1947年,许鞍华出生在辽宁鞍山。
时代把漂泊写进了她的宿命,而家人把故乡写进了她的名字。
两个月后,父母带着襁褓中的女儿移居澳门,与祖父母团聚;长至5岁,许鞍华前往香港定居,在那念完中学和大学,硕士毕业后,又赶赴英国攻读电影专业。
图 | 许鞍华
这些经历,又与张爱玲何其相似。更因为上海对香港的影响,许鞍华自小便接触过上海的人和文化,“我太了解上海,没一点陌生感觉。”
时空的错位,反而让她与张爱玲「一见如故」。
然而,她们始终不同。
对于张爱玲而言,香港是异乡,上海才是故土。笔锋落到纸上,她可以连绵不断勾勒出上海的种种细节,甚至偏爱地将大篇幅文字留给它。
张爱玲属于上海,但许鞍华属于香港。
“香港经常是我电影的主题——一切有关香港人的生活方式、感受、交流、喜悦和痛苦。”
她在《投奔怒海》和《胡越的故事》里,回顾那些越南难民逃亡至香港的往事;在《千言万语》里,还原社会活动中香港本土知识分子的理想与现实;在《明月几时有》里,找寻香港东江纵队的抗战记忆……
图 | 源于《明月几时有》剧照
透过这些“被社会遗弃、生活在苦闷和忧郁之中”的个体,许鞍华重新书写了她所认知的香港。
而东北、澳门、香港、英国的复杂经历,还带给了许鞍华另一个不同于张爱玲的创作命题——身份归属。
处在中西文化的夹缝中,许鞍华说,在某种程度上,电影补偿了她的自卑感。
“这种自卑感其实是源自我们是里的人。
你不认识祖国的东西,你也觉得抱歉;可是你不快点学习这个社会的文化,你就追不上时代,不能在这个社会生存。
你必须要有一个平衡,那是非常痛苦的。”
这份痛苦,从童年就开始深种。
年幼时的许鞍华生长在热闹的大家庭里,唯独母亲总是寡言,不同的生活习惯让她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也导致母女之间关系紧张。
图 | 许鞍华与母亲
直到16岁,许鞍华才知道,母亲是日本人。
动荡的1940年代,父亲与母亲在东北相识并结婚。但为了一家人的安全,她不得不隐瞒自己的身份,不敢说日语,也无法用中文与人沟通,只能沉默。
许鞍华开始明白母亲人在异乡的孤独、恐惧。
她陪着母亲去日本探亲。回到日思夜想的家乡,母亲觉得熟悉又陌生,“日本菜太冷,还是靓汤好喝”,故乡终究变成了异乡。
后来,这段故事被许鞍华搬上荧幕,拍成《客途秋恨》。
电影的最后,母亲望着轮船说,“愈亲的愈远,愈远的愈亲”,女儿则紧紧抱住母亲,母女终于和解。
许鞍华以这种方式补偿了母亲,也补偿了自己。
图 | 源于《客途秋恨》
从事导演的这些年来,许鞍华尝试过惊悚、武侠等类型片,也取得过不错的成绩。但那些最被人称赞的作品,还是社会写实电影。
也因为对生活的不断触摸和探索,她活得比许多同行更接地气。
别人捧她清高,不向资本低头,她却直接把「钱不够用」穿在身上,张口就是“我一定要找个大制作来拍,赚很多钱”。
图 | 源于《好好拍电影》
别人视她为女性电影先锋,她也不肯顺水推舟承下美名,反而直言“他们问的问题太重复了,烦死我了,老是问什么女性电影”。
去年,许鞍华拿下威尼斯终身成就奖,成为奖项的第一位女导演。
回到生活中,她没有结婚,没有生子,租房度日,出门挤地铁,仍旧与年迈的母亲相依为命。
许鞍华说,她很遗憾人生少了很多体验,但电影会让她「过瘾」。
如今,她也只想好好拍电影。
图 | 源于《好好拍电影》
参考资料:
1.《南方人物周刊》——《倪萍 千万别把我当符号》
1.《许鞍华说许鞍华》 邝保威
2.《张爱玲:从小说到电影——以〈倾城之恋〉、〈半生缘〉为例》 张志豪 上海交通大学
3.纪录片《好好拍电影》
4.纪录片《去日苦多》
5.《香港底色,许鞍华》 深焦DeepFocus
6.《「温吞之美」许鞍华》 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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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绍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