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人间的四月|| 昨非
人 间 的 四 月
乡下的四月长满了雨水,苹果花败下来的时节,所有的草都绿了。陈旧的土坯墙的墙角汇聚着来来往往的细小浊流,像蚯蚓一样柔软而舒适地闪烁着。
奶奶的丧礼像我们房间里的陈设一样简陋。按照古老的传统,我穿着斩蓑的孝衣跪在停尸床前守了三天。这是老一辈遗留下来的规矩,据说是不好不遵守的。房间的泥地上铺着薄薄的小麦桔杆,由于受到了雨水的浸泡变得不愿意与泥土分开了,被来来往往的足迹搅和着,最终拥有了与泥土一模一样的格式。入棺时,所有的人都放开了喉咙大哭起来,这突如其来的哭声吓了我一跳。我看着那些陌生的面孔,他们的分不清是口水还是鼻涕的东西在嘴的边缘悬挂着,带有折皱的梨黄的脸上扭曲出各式各样不同的表情。他们有的时候感觉到鼻子里有东西了,但放下入神的哭泣,抠一下自己的一只鼻孔,或者有的人哭着哭着累了或是遇到了某个自己曾见过的面熟的人,便忍不住弯下身用顶在头上的孝布遮了脸对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人几几估估一阵子;有的时候谈话里会掺杂几句笑声,不过声音低低的,不像平日里茶前饭后的谈话那样放肆,谈话有的时候会迅速地被终止,有的时候会持续一阵子……孩子拿了供桌上的画着三种颜色的馒馒跑开了,他家的大人看见了迅速地终止了哭泣溜起鞋子撵了出去。就是那样的一群人在奶奶的葬礼上进行那一场没有必要的哭泣,他们都是生命这场戏中良好合格的演员,所以有必要的时候便会进行一场必要的哭泣。我是早没有了哭泣的力气,而且我是直到现在才知道,哭泣是因为必要才哭泣的,不是因为你高兴了,难过了,把持不住了才哭泣的。人现在变得伟大了,可以选择性地去从事某些活动,也可以选择性地去从事某种表情。
我是渺小的,最起码目前来说是渺小的。在棺木被盖上之前的一瞬间我正在想尽一切办法将老伙计——那只总是与奶奶睡在一起的老猫放进去。可是,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候吧,一个满嘴黄牙的大婶停下了她那最为嘹亮与自豪的哭泣,下狠劲地掐了我一把,“你看这丫头,你怎么不哭啊!”
我当时只感到大腿的外侧有一股疼痛“噌”地窜上去,我分了神,那猫“喵”地叫了一声便趁机逃跑了。原来,它也讨厌这些陌生的人啊。
我从新跪在了那里,可是终究还是没有落下一滴泪了。奶奶是在三姑四婆的成天嚷嚷中逝世的,我不想让她的离开也浸泡在这喧哗的场景之中。
奶奶的灵魂,是干燥的,我不想让四月的泪水把她的魂灵浇湿,那样的话,她的灵魂就不足以轻盈到可以到达云端的成度。我要我的奶奶有一枚洁白干燥的灵魂。
到了快中午的时候,便开始送丧了。是为了防止耽误吃饭的时辰,所以提前出发了一会儿。据大人所说,是因为雨,路不好走的缘故。
我夹杂在哭丧的队伍里,脚下是被踩踏得稀烂的泥,四围是那些不知是被泪水还是雨水浇湿了面庞的我认识的或是不认识的人。隆重的噪声压住了雨的喧哗,这混乱的声调搅坏了一场本该安祥的葬礼。
坟坑是昨日挖好的,棺材刚放进去,人们就开始填土了。短小的棺材被浸泡在浑黄的泥水里,我还担心奶奶那身洁白的寿衣会被弄湿。坑壁被挖得很平,由于水的冲击也变得很滑,两只青蛙意识到了这突如其来的事故,刚跳到棺材顶上就被两锨马上到来的泥土砸到了下面。于是它们不得不重新回到水里。到后来,它们曾经好几次想从坑壁上爬上来,可是由于坑壁太过光滑都未能成功。坟坑被迅速地填平了。
在回去的路上,人们都在夸耀自己在这场葬礼之中所担任的责任,以及自己所做下的功劳。而我在想被埋在地下的奶奶,还有那两只被泥土掩埋的青蛙。
雨是一直都没有停的,而且它似乎也没有要停的意思。于是,便不要再期盼晴天了。
回去以后,人们在吃丧饭,是用塑料搭起的大棚,在二叔家的院子里,地上是泥,像路上一样的泥。人们的双脚踏在泥里,手中捧着热气腾腾的食物。他们大声地喧哗着,似乎唯恐别人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小孩子依旧会绕着桌子乱跑,他们的衣服早就湿了,大人看到后,会偶尔揪住在屁股上踢上两脚。然后丢在那里,然后继续吃自己的饭。
我一直都觉得,婚礼和葬礼没有什么区别,一样的热闹,一样的不认识的人,一样的喧哗,一样在从今以后会有日渐不同的世界。只不过一个是由生疏变得熟悉,而另一个是由熟悉变得生疏了而已。
我一个人回到奶奶的小房子,厅堂里显出一种空荡荡的缭乱;墙壁上挂着奶奶的画像,也是苍白的,像是被生命榨干了血色似的。
似乎刚才的喧嚣都还在,我看到老伙计“喵”了一声然后跳到供桌上吃了一块鱼肉,然后安祥地伸出舌头舔去嘴边遗留的酱汁和自己的爪子。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坐回另一间房里的床沿上。
真的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呢。对于这场生命,奶奶活得太艰苦了,让人提着一把劲,现在她走了,所以心里感觉特别的放心了起来。
二婶来了,她把桌角的蜡烛点上,擎着走到我的跟前,直到现在我才发现这天的确是黑了。而且那烛火的光芒似乎温暖的,铺满了整个屋子。只是没有被塑料布围严的窗子泻陋出无限的风声来。
“到我那睡去吧,这屋里刚去了人,阴气重。”二婶子说着一屁股坐在了小床上,我听到床潮湿地“支扭”呻吟了一声,然后又归于平静,我不由自主地往后让着自己的身子。因为,她肥胖的臀部挨我太近了。我现在需要誊出她的空间,还要誊出我们之间的空间。
“不用了,迟早是要住回这里的。”我这样说着望向儿婶子像玉米馒馒一样糁黄的脸。
可是二叔商量好了似的抱着被子过来了,“你还是跟二婶去睡吧,我来看家。”
“不用了。”我从牙缝里挤出一丝笑来。
“那可不成!”也许是我笑得不够好吧。所以二婶生气了,将蜡烛往桌子上一搁便直冲冲地对着我。
我看到她掐腰的双手,很难想象她是如何找到自己的腰部的。
我不再做声了,因为我知道我是不会在这场争论之中获得胜利的。她似乎还有别的话要说的,因为那开头的一句只是引了个头子,就像写文章那样,给你留个悬念。
于是,她果真如我所料地开始了一场叙述。
“老婆子的丧事可是我当家的一手操持的,她又不是他亲娘,凭什么让我们破费这个钱?为这事,村长已经把这老屋批给我们了!”
当家的,我听到她是这样称呼二叔的,可是据我所知,二叔一点家也当不了。
于是我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人的头衔和他的个人能力在有的时候是不相称的。
“只是……”我刚讲了两个字,便抬头看到她紧扣的牙关,那一嘴牙黄黄的,平时躲在紫黑色的那两片肥厚的嘴唇里,只有在开口大笑的时候才露出满嘴的牙龈,关于那一副牙我是第一次当作面容的主要角色了。
我有点怕了,生怕她会咬坏什么。
“明天你二婶就会给你上海的妈打电话,让她来接你。”二叔这样接过话茬子。
他这样说着便自作主张地将被子放到了床上,我只得走开。
其实那天晚上二婶就兴冲冲地跑到村东头门市部王老太那里打了电话,回来的时候淋得跟落水狗一样,可她依旧露着满嘴牙龈乐哈哈地道:“放心吧,明早你妈就坐火车来接你,估计过不了四五天就到了。”
我不知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她说,“放心吧。”
我到底该不该放心呢,这是难以抉择的问题。
那一夜都未曾好睡,我几乎忘记自己还有一个妈妈了。也许是因为从来没有对爸爸的印象吧。所以连同那个在提到爸爸时经常被提到的妈妈也给省略了,我的生活向来都是省事的,也是让人放心的,只是这个世界上的人,又有几个可以让你放心呢?
也还是春天,阳光很明媚,我坐在屋前的乱草丛中捉款式多样的甲壳虫,她是一个很优雅的女人,精致的小皮包里塞满了比甲壳虫款式更多的糖果,那是我所陌生的。她就那样亲手用涂得鲜红的指甲剥开了一枚糖果然后塞进我的嘴中,指着不远处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叫爸爸,爸爸。”
我的鼓鼓的小嘴冲着她,“爸爸不是死了吗?”
她的脸猛地一沉,然后我感觉自己是被她扔到了地上,我于是便不再讲话了,我从地上爬起来,被压迫后炸裂的青草肥厚的汁液将我的手心染成苦涩的绿颜色,我手里一直攥着的甲壳虫也全都趁机逃跑了。
于是那男人又靠近我,他的脸上有白色的笑容,“愿意跟叔叔去上海吗?”
我很疑问,“你是说大海?”
他笑了一下,回头看那个用笑容回复他的女人,然后他就没有回答了。
屋子里有奶奶喊我吃饭的声音,我应了一声便抽腿跑开了,“我不去大海,我喜欢河内。”
除了那些遗留在嘴里的糖果,似乎是什么也没有留下吧。我咽了一口吐沫,似乎还可以感受到那一种让人恶心的甜腥味。
就算那个我流着一半相同血液的女人来接我了,我还是喜欢河内。
第二日一早我便开始收拾东西了,写着全班二十四名同学名字的大盒子,一块灰格布玫瑰灰钉绣的围巾——是奶奶两年前赶早集给我买的,一套纳西族的嫁衣。我用床底下沉旧的牛皮包底,赤铜镶边的大木箱把这些宝贝收起来,当我把一切都好好的回味一遍,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雨最终还是停了,老伙计似乎也挺喜欢这晴了的天,它不住地围着我打转,无时无刻“喵喵”地叫着,我抱起它,然后眼底便开始潮湿了,这毕竟是一个潮湿的季节。桌上的祭口被它吃光了。因为连日以来我都没有时间到红溪河去捞鱼给它吃,二婶一直对老伙计一年之前掐死了她家的一只小鸡仔而怀恨在心,想要置它于死地,现在奶奶走了,她再也不用怕什么了。
我想了好久,越想越伤心,我拿了网子和一口布袋带着它来到了红溪河。水涨了,但是鱼还是比较好多的,它贪婪地吃着,幸福鼓起了自己的肚子,有一股幸福的鱼腥味。最后,我在一块河面的石头上坐下,它也在那里坐着,舒服地舔着自己的爪子。我看着它,觉得一只猫能幸福到这种程度,已经应该感谢上帝了。这是一只被上帝眷顾着的猫,我这样想着,张开布袋的口子,它幸福地“喵喵”叫着,似乎常玩的游戏,我用绳子扎紧了口袋,然后抱着它一直一直地向着一个遥远的方向跑去。我不知道我跑了多久,是绝对荒芜的一片地域,没有任何标志性的建筑或是物体让你猜测出回去的道路。
已经是很深的夜里了,如果我再走回去的话,一定会超过午夜十二点的。
有一个坑,是很大的一个坑,我抱着它在那里哭泣了一会儿,当风渐渐地将身上由于奔跑而湛出的细小汗珠蒸发掉了,于是感觉到一丝的寒冷来。
我把它丢在那里,然后狠心地走开。
当初它是安静的,我甚至停下步子听听它会不会有什么动静,可是它是安静的。我望向夜空,晴了的夜空蓝得透亮透亮的,像美女的皮肤,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出如此糟糕的比喻,但是它发生了。
我知道我必须要进行一场比来时更加迅猛的奔跑,那是一个对于一只猫来说很深的坑,它是老了的,布袋口又是要通过挣扎好久才能打开的。所以,它一定追不来了吧!对了,它还是懒得,它懒得奔跑,所以它一定是追不来的。
想到这里我放心了似的更加飞快地跑了起来。穿过夜里虫子的巢稞,草地,石头,就这样奔跑过去,当泪水也被蒸发的时候,心情就也变得干燥了。
是那以后的第八天,妈来了。
在这之前的一天,也就是我把老伙计丢弃在野外之后的第六天,我回去了奶奶的老屋,条几上她的遗像被一块红布盖着。这是由于二婶家的大儿子——就是那个走路一拐一拐,加上说话会流口水的矮子要结婚了。新娘是临村的阿娇,据说是因为二婶家经过大队批准,拥有了两块宅子的缘故。
一想到不久以后这屋子便完全换了另外的一种模样,我的心里就不由得痛苦,正当我回身准备出门时,却看见暗地里两枚绿萤萤的东西射过来。我吓了一跳,却又听到熟悉的“喵——”的声音,我在慌忙之中捂了嘴,眼泪也没出息地流了下来。没错,是老伙计回来了!
第二天那个女人果真来了,合村的人都来观看。比昨天二婶大儿子的婚礼还要来得齐备些。二婶用两个胳膊挤开围着的人来到妈的面前,“其实我是合算着,等大毛的婚事过了头三天再走不迟!”她的一向不是太能睁开的眼睛眯得更小了。
我抱着老伙计坐在车子的最后面,有人在前面商量着怎样把老伙计从我的怀里拿开。
“坐火车是不允许带宠物的。”
“它是我的丈夫,中华人民共和国没有规定不允许与宠物结婚,火车上的管理条例也没有规定不能带自己的丈夫上车。”我是这样讲的。我明显地感觉到她后脑勺的头发一直一直地向上面冲了过去。
后来,我们买了三张票。
是颠簸了好久才到达那个叫“大海”的城市。这里正如海子的那首: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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