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去看她,看到7岁小表妹正在给她读道歉信,她坐在床上背对着捂着耳朵不听不听,继续生气。一问才发现,是因为两周前表妹不小心说她老,于是她一直气愤到现在,表妹怎么道歉都没用。要知道外婆之前可不这样,曾经的她只是一个任劳任怨忍气吞声的传统女性,但这些年来她性情大变。在周围人看来,她不仅脾气越来越执拗,与晚辈越来越较真,而且还越来越爱折腾,居然还满腔热血地当起了村里的老中医。为此,家人时不时会抱怨说她越来越难伺候,完全不是一个老年人应有的样子。明明是安享晚年的年纪,却非要与自己、与他人较劲,不让人省心。但是,拨开层层充满迷惑的云雾,我却从中看到了一位女性姗姗来迟的蜕变与成长。
回顾外婆一路走来的生活历程,其实就是旧时代大部分女性的缩影。她出生于40年代的一个普通中医家庭,受时代的影响,12岁才得以上学。但尽管成绩优异,她还是没能逃脱当时女性普遍的归宿——小学毕业后,中断学业,在媒人和父母的安排下,嫁给了外公。婚后,在工作上,因为外公的教师身份,她在学校食堂谋得了一份差事,开始日复一日的机械工作。在生活里,作为一名外来的媳妇,她需要加倍努力地付出,才能获得长辈的认可。于是即便怀孕挺着大肚子,她也依然每天去山里挑水给全家饮用。这几十年来,她秉着以和为贵的想法,把委屈往肚子里吞,辛苦工作带娃,直至儿女成家,迎来了退休。一开始兴致勃勃地建菜园子,改造厨房,不断地捣鼓各种各样的事物。后来有一天,她在衣柜的底层看到几本父辈遗留下来的中药书籍,突然像着了魔一样,没日没夜地钻研。结合着对中药知识的钻研,以及小时候在家中耳濡目染的种种记忆,她开始上山采药、配药,并热心地给街坊邻里解决各种小病小痛。慢慢地,随着医术日趋成熟、口碑越来越好,她对自己的价值肯定也越来越高,干劲越来越大。后来,她干脆直接在市集摆起了中药摊子,张罗起了药材生意。甚至即使这两年身体变差,不再能上山采药,但她的脑子却越发灵光,不仅摸索出了药材采购的新渠道,还为自己印刷了一批名片去做推广,生意做得越来越大。有了经济收入,她现在想要什么就自己买,还不时慷慨地给小辈们一些零花钱,俨然一副独立当家作主的模样,不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有了成就和价值感,她也强硬起来。以前多大的委屈都能受着,现在反而一点小矛盾就“炸毛”,有时候因为一句别人的气话,她就不吃饭不理人。什么“女人该怎么样”“老太太该怎么样”,哼,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想法,现在休想加在老娘身上,现在我这样做,有钱又快活,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如果你还是用以前的方式来对待我,哼,我就生气不理你,让你知道,我的感受才是最重要!她越来越重视自己的感受和想法,并且勇于去表达和行动。一个自体感强的人在做选择时,往往会忠于自己的内心,坚决捍卫自己的权利,而不在意别人的看法。
外婆的野心、她的倔强、甚至她的对抗,都是一个人重建自体的必要步骤。从她身上,我看到了巨大的生命力,以及一种由衷快乐的生命体验。
外婆之前的几十年,都活在巨大的家族期待里,周围人觉得一个大家庭的媳妇应该做什么,她就得做什么。只有等到她熬到退休,熬到了没人能当面对她指指点点,她才能从这种巨大的期待和舆论中解脱。这些社会的「角色期待」,就是「自体感」变强的巨大阻碍。所有期待就像是一个个概括词,概括了每个「群体」的特质,而忽视了每个「个体」真实的感受、想法。她刚毕业后入职了现在的公司里,成了部门里唯一的女性,之后她经常感受到明显的女性期待。比如上司总会有意无意地把一些杂活分配给她,似乎默认了她无法承接核心工作;再比如她想努力晋升,却发现公司的女性管理层,几乎都会被安排到一些无关重要的部门。但当被问到是否可以尝试把自己的感受表达出来、突破惯例去争取时,小A又使劲地摇了摇头。她认定了,即使表达也不会带来任何改变,甚至还有可能会被上司觉得自己挑这挑那;同时她也确实怀疑自己能否胜任核心管理层,她没信心能像男同事那样彻夜加班,把所有精力扑在工作上。这让我想起许多在家庭中面临同样困境的女性,总是被要求承担更多的家庭琐事,价值不被认可。同样,她们也无力摆脱这种女性角色期待,只能默默忍受和付出,忍不住在背地里抱怨。觉得男人应该多赚点钱应该坚强,而其中的痛苦和脆弱则被归为“不够男性”的部分,只能被自己隐忍掉了,最后也是有口难言。
而对于每个人来讲,做到这样并不容易,需要巨大的内心力量和外界资源,需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就算到了现在,还是有一些晚辈无法理解外婆的性情和快乐,依旧以“安享晚年的老太太”去期待她。外婆的口头禅是“我过我的,关你什么事”,从这句话里我看到了自我笃定的希望。我拥有着我的存在、我的意志、我的感受,它们和别人的期待不同,但我有权利决定如何过我一生。当我罗列出3点产品的问题,并理直气壮索赔时,他不耐烦地说了一句,你们事真多,女人就是麻烦。当时我感到巨大的愤怒,我问我自己,如果当下索赔的人是一名男性,他是否敢用“你事情真多”来回应。这时候如果我继续理论,就陷入他说的结论——女性就是事多;而如果不理论,我就无法获得我的权益。但很庆幸我意识到了这一点,跳出这个框架,只针对“我”的遭遇和感受去表达:是你低质量的产品造成了我的麻烦,还浪费了我的时间,你再这样消极处理,我会去投诉。
别人只要给我们冠上“老太太就应该安分”“作为男人你不能这样丧”“果然女人就是多嘴”这些期待,就可以模糊许多的事情,以此来逃避目前的问题。而当意识到了之后,我们才能在期待之下,稳稳地站在“我”这里,尊重我,认可我,捍卫我自己。因为做「我自己」,意味着要承担责任,意味着要面对不可控的后果。当我向客服人员坚持维权时,他有可能背地里和同事议论我,就像亲戚们议论外婆一样,我能否接受?当我们向上司说我不想做杂活,然后被允许之后,我们是否能专注于自己的工作中,真的达成工作目标?当我们和另一半达成一致目标,共同承担家务时,我们是否在别的地方也能一起分担而不抱怨?当我们向别人展示男性的脆弱时,是否能为了筛选出更理解我们的人,而接受某些人的不理解和离开?当一个人忠于自己去活着,他是开挂的,他可以集中精力,往自己的人生目标狂奔。而同时他必定历经孤独,他会让周围的人不舒服,他会为了自我捍卫而远离一些人。因为她能做到不管不顾,才能全情投入到药材生意里,几年就做出了人家十几年的规模,就像开了挂。同时她也不得不面对孩子们对她的议论,和周围一些亲戚也闹了矛盾。只有真正做了“我”,才能拥有自己的人生,拥有了真正能爱我本真的人。就像外婆,她有了越来越多不同年龄的朋友,他们尊重她,爱戴她,敬佩她,也受她鼓舞。今天写这篇文章,我们有点担心这样去分享一个鲜活的自我,会不会让目前还在妥协的人倍感压力。当我们没有外部资源和自我资源去稳住自我,当我们没有力气和力量去对抗,也可以先找个稳定的位置。外婆历经几十年的压抑,熬过了岁月的变迁,不用再在丈夫眼皮底下工作,才去把「我」的部分点燃。从小不允许表达自我的人,长大后需要花很多的时间去累积经验,直到「我」有机会出来。也许我们暂时不能成为光,但要有一个人在那里发光,我们就知道,我有一天也可以像她一样发光。
作者:天雅,一个默默无闻的心理学爱好者;五花鹿,心理学科班出身,满腔的少女情愫,都用来追求真实和拥抱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