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的爷爷,我想你了
最近网上有这么一句话:你梦到的人,是十分想念你的人来梦里与你相见。如此说来,天堂的爷爷一定是时常想念我,所以经常到梦里来看我。
爷爷离开我们十一年了,由最初的强烈思念,到现在已经慢慢习惯了他的不在。但每个午夜梦回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想念他,回想他的音容笑貌,回想他平凡却让人尊敬的一生。
一,世上没有大不了的事,只要你去干,那都不是事。
网上曾流行一句话:天空飘来五个字,那都不是事。我严重怀疑,这是剽窃我爷爷的话。(开玩笑哈)
言归正传。我爷爷出身于富裕家庭,听他讲,他奶奶去世,他家的长工用面袋子装满馒头,从墙头扔出去偷回家,因为爷爷小,这些人一点不避讳爷爷。由此可见,当时家境确实不错。
可还没等爷爷长大,家道中落,穷得连温饱都成了问题。为了生计,爷爷推着独轮车去东海(这是老一辈人说法,其实应该是日照)推盐,一个月往返一次。许多人吃不了这个苦,早早打了退堂鼓,唯有爷爷和其他几个人坚持了下来。后来我的父辈们说起这段往事,爷爷轻描淡写地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出点力吗。
东海推盐,大概是爷爷从事的第一份比较正式的工作,虽然辛苦,但毫无怨言,因为能给家人带来还算稳定的收入。第二份工作,粮所保管,一直干到退休,是爷爷甘之若饴、又引以为豪的一份工作。
最初,爷爷用他自己的话说,大字不识一个,怎么干得了仓库保管这份工作呢。当时粮库(粮所)负责人问爷爷,你识字吗?爷爷说怎么不识字,不识字敢来干这个活吗。然后负责人让爷爷写自己的名字,爷爷潇潇洒洒挥笔写下,负责人一看,字写得这么流畅,学问肯定差不了,当即拍板,让爷爷第二天来上班。后来爷爷说,除了这三个字,可真的一个字都不认识了。这三个字,自己的名字,还是头一天晚上让人教会,自己又反复写了无数遍。如果再让写,可真要露馅了。
上班后,爷爷负责收公粮的工作。(八零九零后肯定对这个词比较陌生)收公粮要开单据,不会写字的爷爷就对人家说,你的名是哪几个字,写下来,爷爷用心记下。一天工作结束后,爷爷凭着记忆,反复练习学过的字。就这样,文盲爷爷学会了认字。到后来能无障碍读完《月唐演义》、《呼家将》、《隋唐演义》这样大部头的书。
时至今日,我脑海里经常闪现这个画面:屋门前洒满了阳光,爷爷戴着老花镜,手里捧着《呼家将》或是《三国演义》,用旧时说书人那样的腔调,一字一句读书给奶奶听,读到高兴处,还会引吭高歌几句。奶奶在一边听着,笑着。可惜这样的画面只能在回忆里了。
认字问题解决了,爷爷又跟同事学会了打算盘,那时没有计算器,算盘是唯一计算工具,珠算水平高低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个人工作能力。爷爷算盘打得非常好,据说爷爷能够两只手同时打,会打“金香炉”、“狮子滚绣球”、“小九九”。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东东,因为没有兴趣,我也没有探究过。因为勤学好问,工作负责,爷爷年年都是先进工作者,年年领奖状,年年领白色搪瓷茶缸。
二、饿死,不能占公家便宜。
听奶奶讲,五八年大跃进,五九年全民挨饿,那时,我父亲只有七八岁。春日的一天,我父亲饿得奄奄一息,用奶奶话说都翻白眼了,奶奶赶紧到地里刨了些烂地瓜给父亲吃,救回了一条小命。爷爷在粮所工作,亲生儿子却饿成这样,放到现在来看,简直是天方夜谭,但确实发生了这样不可思议的事。
后来,我向爷爷求证这事,爷爷依旧义正言辞地说,饿也不行,就是饿死不能占公家便宜。最后加一句,唉,那时候人都这样。爷爷大概意思是说,那时候的人,都和他一样,视集体、国家利益高于一切。
听父亲说,爷爷在粮所值班时,晚上可以吃公家一顿饭。爷爷放着麦子、玉米、花生都不煮,偏拿价格最便宜的地瓜干煮饭吃,并且专挑烂边的、瓜干皮吃。
当然,我总觉得爷爷也有沾“公家”便宜的时候。那时候,单位发给每人的一把铁暖壶,每到晚上,爷爷就把铁暖壶借回家用,为得是让他母亲、我的老奶奶夜里有口热水喝。
听我母亲讲,我爷爷是这样拿暖壶回家的。把暖壶盖拿掉,暖壶口朝下,一路就这样拿着。第一次听,我不解问为什么要这样?母亲说,那时都饿得那样,你爷爷又是仓库保管,拿着仓库钥匙,不知情的会以为你爷爷天天往家里装粮食呢。嗨,爷爷原来是避瓜田李下之嫌呢。
三,我自己行,恁都放心。
一直到去世前一天,爷爷还是这句话。
随着年龄渐大,我曾多次和朋友说过,无论年轻时怎么雄心勃勃,随着年龄渐大,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老的时候,也能生活的有质量有尊严,不给子女添麻烦,万不得已,也要少添麻烦。
爷爷从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但他一直是这样做的。
爷爷爱干净,无论上班时还是退休后,天不亮就起床,然后把院子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我曾经不止一次说,我见过的最干净的屋子,是我爷爷的屋子,我见过最干净的院子,就是我爷爷的院子。爷爷的堂屋桌子上,除了茶盘茶壶,永远没有多余东西,床底下,横放着一块木板,上面放着几双鞋,床底下的地面,和屋子里其他地方一样,干干净净,一个草棒都没有,这在农村真不多见。
爷爷这个习惯,一直到八十八岁那年去世。我始终认为,衣着干净,是一个人外在来看最好的体面和尊严。爷爷一生,都保留着他的体面和尊严。有时母亲和姑姑们忍不住插手爷爷的日常生活,爷爷总是说,我自己就行,恁都放心。生活琐事上,始终拒绝子女的任何帮助。
爷爷去世后,我父亲整理爷爷的衣物,发现每一双鞋都刷得干干净净、绑在一起;每一件衣服,叠得板板正正摆放着,我父亲忍不住泪流满面。因为爷爷最后一年,得了癌症,他是怎样忍着病痛的不舒服,把自己生活安排的井井有条。
不光把自己生活安排的干净利索,爷爷养的花,在爷爷精心照料下长势格外喜人。用我父亲话说,无论什么事,你爷爷只要干,就一定干得比别人好。
爷爷爱养菊花,紫红的,黄的,白的都有。特别深秋时节,正是花开的最好的时候。早上,爷爷一盆一盆端到院子里晒太阳,晚上,再一盆一盆端回屋。生命的最后一年,最后几天,依旧这样重复着搬进搬出。在爷爷去世那个秋天,菊花竞相绽放,开的格外艳丽。然后第二年,不知什么原因,花陆续死掉了。
四,没有我了,恁都别哭。
这是爷爷离世几天对病榻前的父亲、姑姑们说的话。
人生最无奈凄凉的场面,莫过于临终前和亲人的依依不舍。爷爷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将我父亲叫到床前,交代了一些后事。对我父亲说,我二叔常年在外,在老家没有房子,看看能把家东那个房子盖起来吧,让二叔回家有个落脚的地方。最后哽咽着对父亲说,你身体不好,没有了我,你别难过,别哭,哭不当(四声)么。听到这里,父亲已泣不成声。
爷爷是一零年八月十三去世,那一年秋热,高温持续了很多天。爷爷去世那天,我们都穿着夏装依然汗流浃背。当时农村白事都是自请厨师,自备白事所用一切食材。这个天气,东西放一夜就坏了,关键是根本凑不齐这么多冰柜来储存食材,因此父亲一筹莫展。谁知十四号(阴历)夜里,突然降温十几度,十五号早晨,所有人都穿上了保暖衣,有的还穿上了小薄袄。
当时参加白事的很多人,对突然变天降温这件事有着迷信的说法。说爷爷一辈子让人敬重,是让人找不到缺点的好人,就连死后,也得想法帮孩子最后一次。这么好的人,死后一定去了天堂。
爷爷去世前一个月,我正在江西学习,梦见爷爷门前一个用秃了头的笤帚散架了,我说我得赶紧绑上,爷爷还得用。爷爷说别费劲了,不中用了,出过(过头)力了。第二天总感觉心里不踏实,打电话问爷爷挺好吧,母亲说没事,挺好的。后来回家知道,就在我做梦第二天,爷爷住进了医院,怕我担心,母亲撒了谎。这些年的经历让我觉得,一件事情发生前,冥冥之中都会以一定的方式传递给你信息,这不是迷信,究竟是什么我也说不清。就好比我能用梦境的方式感知到爷爷的状况。
我是在爷爷去世八小时后才得知爷爷去世的消息。早晨回到老家,知道爷爷夜里走了。我这个让他疼爱的孙女,却没有送他最后一程。望着爷爷瘦削的脸庞,不相信爷爷真的走了。试了试爷爷的鼻息,又摸了摸爷爷的颈部动脉,多么希望我的爷爷能重新有呼吸,脉搏重新跳动。静静站在爷爷灵床前,默默流泪,第一次强烈希望有死而复生这样的奇迹,又想到从此生命中再也没有爷爷,忍不住放声恸哭。
还魂夜,母亲焚上香,泡上茶,灭了灯,亲人们都躲在另一个房间,静静等着爷爷再回来一次。多么希望亲人们强烈的思念,能让爷爷的在天之灵感知到,然后用特别的方式告诉我们,他回来看过我们了。然而,这仅仅是意愿而已,我们什么也没感知到。灯亮了,香还是袅袅燃着,茶还是分毫没少地在那里。
死去元知万事空,这一世,与爷爷再不能相见,重逢,也只能在梦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