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跟结婚一样,名义上最主要的东西,其实往往是附属品
何必为部分生活而哭泣,君不见全部人生都催人泪下?
有些事可以无师自通,比如吃饭,比如爱情,孔圣人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后来,告子的用四个字总结说,食色,性也。
吃饭是个形而上的事情,由最初朴素的果腹,到饱,到最后成了一门纯粹的艺术。被老子拿来举例说,治大国者如烹小鲜;被项羽拿来玩杀人游戏,摆一桌鸿门宴;被达芬奇拿来传世,画一幅《最后的晚餐》。
钱钟书说,吃饭跟结婚一样,名义上最主要的东西,其实往往是附属品。吃讲究的饭事实上只是吃菜,正如讨阔佬的小姐,宗旨倒并不在女人。
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吃饭还是吃饭。
我小时捧着一个黑碗,稀溜稀溜的喝着玉米糊糊,抬头看见堂屋墙上贴着的五张伟人像,我问母亲,那三个大胡子外国老汉,吃糊糊不怕粘胡子呀?母亲愣了一下说,人家那么大的领导,咋会吃糊糊。我问他们吃啥咧?母亲说,那当然是吃好的!我不甘心又问,啥好的咧?母亲也说不清楚,只是说细粮。
老家不长水稻,小麦也长不好,大部分山地用来种玉米,土豆,萝卜,黄豆,那时,细粮和脍炙人口,和山珍海味等等,都是些让我直冒口水的好词儿。
那时父辈们劝我们好好念书,挂在嘴边的话不是命运,不是理想,而是念好了书好吃细粮!
有伙伴看《水浒》只记得花和尚鲁智深的那句:口里淡出个鸟来!
这话立刻引起我们的共鸣。有个小伙伴先是说了这话,然后深情地说:奶奶,你怎么不死呀,死了我也好吃一碗干饭!他这个经验来自丧事的待客,很多这样的场合,我们不知道悲伤,反都眉开眼笑,因为有干饭吃,多少年过去了,这句话一直没忘,成为饥饿的另类记忆。
禅者说,饥来吃饭倦来眠,许是想说顺其自然的进化。吃饭也在进化,它跟酒菜一结合,酒菜立马成了主角,吃饭退在其次了。孔圣人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然后说了很多“不食”: 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划出了不食的东西,款待孔老师就简单了,无非是要色香味俱全罢了。
有了色香味还不够,吃饭朝着极端去了,《世说新语》说巨富石崇请客吃饭,常令美人行酒,客人不喝,就杀美人。又说晋武帝去附马王济家吃饭,上了乳猪,武帝觉得太好吃了,问怎么弄的,王济说,小猪用人奶伺养的!
这饭已经成了阶级特征,但大大多数人吃饭,是忠诚味蕾,或者忠诚故乡的,比如晋人张翰在洛阳齐王府里做官做的好好的,秋风一起,想他老家苏州的莼菜鲈鱼,说“人生贵得适意耳”,辞官不做回家吃鲈鱼莼菜去了。
比如清人李渔提出食肉者鄙,“论蔬食之美者,曰清、曰洁、曰芳馥、曰松脆而已矣。不知其至美所在,能居肉食之上者,忝在一字之鲜。”这是说笋的,认为是天下第一美味。同为清人的袁枚却是美食家,吃遍天下,写了一本非常趣味的《随园食单》,“明明鲜鱼,而使之不鲜,可恨已极”, “味之精微,口不能言也”,酒把舌头弄麻木了,如何尝味?美食家的基本功摆出来了。
食不甘味,垂涎三尺,是两个极端。请客吃饭,客人食毕客气说,酒足饭饱。酒足饭饱跟酒囊饭坑非常接近,如果被人说成后者,那确实是得罪人的。
人总是会做客的,总是会请客的。钱钟书引用一句说:我们吃了人家的饭该有多少天不在背后说人家的坏话,时间的长短按饭菜质量来定。这话未必一定正确,比如唐朝的傅游艺杜肃,吃了个美,转过身就做令人不齿的事情。
当时武则天信佛,茹素,这女皇都吃素了,百姓吃肉像个什么话。于是,下诏,百姓都不许吃肉,屠户渔民差不多下岗了。偷着吃?轻者杖责,重者流放。
官二代秦怀玉的儿子生了双胞胎,他爹秦叔宝高兴坏了,满月时请客。游杜二位也在列,吃的是羊肉包子,开吃之前就说请大家包涵……
第二天,秦怀玉上朝,女皇问秦怀玉昨夜吃的什么,这下把秦怀玉吓坏了,当然还是说了,不然就是欺君之罪嘛。结果,女皇说吃肉包子应该啊,只是,她指着傅肃道:“如此等辈,不必再请也。”吃人饭砸人锅,缺德至此,情何以堪?
除了请客做客,大多时候吃自家饭。南人饭米,北人饭面,这样的饮食习惯,至今依然延续。米能补脾,麦能养心,各有各的好处。我的老家陕南,有一种吃食兼米面之好,先煮米,待煮开之后,下面条,放点油盐,撒点葱花,美味至极,叫米儿面。小时候能吃上一碗米儿面,那就是节日。以至于,当年有人说,没有米呀,要是有米,借点面,做个米儿面吃!光是这话,都让我们津津有味!
关于吃饭,孔圣人还说,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如果不好理解,弘一法师是个好例,法师没出家之前过的是锦衣玉食的生活,出家之后,吃稀饭,一小碟萝卜丁算是菜了,有一回,丰子恺尝了点,咸得难以下咽,想给法师换了,法师说,咸有咸的味,淡有淡的味。
这本书,是王道乾先生译的,向来传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