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流金穗月(五)【郑德祥】
这里是这座城市著名的一家影院,影院门前永远张贴着最新的电影海报,海报画面总是一线明星造型独特、举止洒脱的剧情定格照。在谭天的记忆中,看电影是那个社会经济发展缓慢时期唯一称得上高大上的娱乐项目。如今,影院在城市形象的不断提升中拆掉了,原址上建起一座富丽堂皇的集餐饮、娱乐、健身、办公于一体的多功能大厦,令人意外的是,中年的侯升竟然是大厦里面一家电影城的老板——当然,这是多年以后的事情。
谭天和穗儿一起来影院看电影。在食品柜台前,谭天指着琳琅满目的食品,问穗儿想吃什么,穗儿说刚从家里吃过饭,一点都不饿的。谭天笑着说,不一定饿了才吃零食的,它其实是休闲时光的一种点缀,也是空白时间的一种填充。穗儿说,若不饿去吃东西,岂不是既不舒服又浪费?谭天看着穗儿,觉得她又好笑,又可爱。
那时的电影院比现今电影城的放映厅大了许多倍,因为影院同时兼有剧场的功能,挂银幕的地方就是舞台,摘掉银幕就可以演话剧或者其它各类戏剧,一般的影院可容纳数百甚至上千名观众。每到观影完毕,观众散场,大街上就会熙熙攘攘,人海如潮,人们摩肩接踵,慢步缓行,却是欢声笑语一片。
谭天和穗儿按票寻座,很快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气定神闲之际,举目四望,偌大的观众席几乎座无虚席。像过节日般兴高采烈的人们喜形于色,兴奋地交谈着,说话声在宽大的天花板上碰撞到一起,嗡嗡嘤嘤,响成混沌的一片。和谭天与穗儿相邻的两个座位仍旧空着,静静等候着它们的主人。谭天猜想,空座位的主人可能是两个不相干的人,也可能是一对夫妇,更可能是一对情侣,或者……谭天不自觉地笑了下。穗儿凑近谭天的耳朵,小声问:“想什么好笑的事呢?”
谭天说出自己的猜测,穗儿忍不住笑起来,轻轻握住谭天的手,两颗好看的虎牙儿在柔和的光线里闪烁的钻石样的光泽。
观众席昏暗下来,白亮的银幕上一帧帧闪现着近期的电影预告画面。这时,一前一后两个人影,在过道上匆匆寻找他们的座位,其中一人胸前抱着几袋小食品,随着行走,包装袋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他们很快确定了位置,就侧着身子,从观众脚前朝这边挤过来。
谭天轻轻碰了下穗儿,两人会意地一笑。不一会儿,那两人挤了过来,在空座位上坐下,急促的喘息声也很快平静下来。
忽然,穗儿轻声而惊喜地喊了声:“萍子姐,咋会是你呀?”
谭天寻声转过脸去,昏暗的光线里看见两张熟悉的面孔:大萍子与侯升。
大萍子见穗儿和谭天竟在一起看电影,脸上瞬间写出一个大大的惊讶,她探究地看了一眼谭天,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这时,电影预告业已结束,正片开始放映,银幕上跳出一行片名:被爱情遗忘的角落。
第二天下班后,大萍子来到谭天家,刨根问底,追问谭天,他和穗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谭天一乐,说:“跟你和侯升一样哦。”
大萍子冷笑道:“哼,我就知道我没猜错。”她咽了口唾沫,继续说,“还竟然说跟我和侯升一样,这能一样吗?我和侯升身份多么相当呀,那穗儿只不过是个给她表姐看孩子的小保姆,家在贫困山区,论身份和你天壤之别,和她谈恋爱,不整个一脑子进水吗?”
谭天说:“你凭什么干涉我的事情?”
大萍子说“凭我是你干妹,凭我有义务对我干妈负责,我不能眼看着我干妈找一个乡下儿媳妇!”
谭天妈听见吵声,湿着两只正在洗菜的手,从厨房里走出来。大萍子一番倾诉,才弄清了原委。
谭天妈看了儿子一眼,埋怨地说:“你做的确实欠考虑,我们并不要求你找条件多么好的对象,可也总得考虑现实问题啊,穗儿这姑娘固然不错,可她家在乡下,没有户口,没有工作,你和她将来怎么生活呢?”
大萍子说:“怎么样?干妈和我看法一致吧?”她上前亲昵地贴近干妈,轻轻抚住她的胳膊,看着谭天说:“我们车间有个女孩,一直跟我打听你,我就感觉她对你有意思,不过我不想给她拉这个线,都什么年代了,勇气不足不说,连一点浪漫劲儿都没有。说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有时我还真有点舍不得你这个干哥哥冷不丁被哪个女孩子掳走呢……没想到,你竟然喜欢上一个村姑。”
爱情的力量让谭天忽视了妈妈和大萍子对他的担忧,虽然他知道当时的二元制社会结构,使城市与乡村像隔着一条楚河汉界,当许多年轻人面对婚恋问题时,都无勇气越雷池一步。城市人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使他们看待乡村的视角总是俯瞰的,所以,两个区间人员的往来常常充满着滞涩。而谭天对穗儿的认可,似乎并未受到这种区域理念的左右,他甚至对她是仰视的,在他心目中,他认定,她就是他的女神。因此,他母亲和大萍子嘲讽他说,他这种“不正确的理念”无异于空中楼阁和海市蜃楼,既像镜中花,更像水中月,一旦面对铁一般的现实生活,必将举步维艰,必将痛楚万分。
大萍子和侯升的“城市爱情”,一直被谭天妈挂在嘴边,作为教育儿子的模式,虽然她偶尔会忍不住叹息一声:“萍子这丫头怎么就跟侯升好上了呢……”接着,自我结论道:“侯升是个鬼机灵,会哄女孩子开心。”然后,看儿子一眼,眼神里不无埋怨与惋惜的成分,说:“咱们制药厂那么多女孩儿,随便哪个不比穗儿更适合你呢?”
于是, 谭天渐渐感觉到,爱情其实不单单是两个人的事情,不单单两情相悦那么简单,不单单你侬我侬就万事大吉,时刻有种无形的力量,像拔河一样,向相反的方向在拉拽他。
有一天,大萍子泪水湿润着眼眶,急急地走进谭天家,一把搂住干妈,“呜呜”地哭起来。
谭天妈吓了一跳,忙问出了什么事。
大萍子告诉干妈说:“你说气不气人?他,放着国营制药厂的工作不干,愣要辞职,到福建一个叫什么石狮的地方倒腾服装去。”
“……你是说侯升要辞职?”
“嗯……呜呜……”
谭天妈大吃一惊,忙说:“这可是天大的事,你可要劝住他呀!”
“我劝他多少天了,他不但不听,反倒劝我跟他一块辞职,说只有当个体户,才能给我更好的生活。”
“你答应他了?”
“我才不会答应呢!当个体户的都是什么人呀,不是没有工作的乡下人,就是城市里监狱出来找不到工作的人,他倒好……”
侯升要辞职的消息在制药厂不胫而走,人们不能理解,这个年轻人到底吃错了什么药,放着好好的铁饭碗不端,竟敢冒险干如此“天下之大不违”的事。
侯升爸妈深知此事非同儿戏,见苦劝儿子无果,就想群策群力,于是,把几位要好的同年,以及跟儿子关系不错的发小、同学、同事,召集到家里,摆上瓜子糖果香烟,欲利用集体的智慧和力量,阐明后果,晓以利害,对“走火入魔”的儿子进行一次大规模地劝诫行动。谭天也在侯升爸妈的邀请之列,但凭他对侯升的了解,预感没有多少效果。
劝诫果然没有奏效,气急败坏的大萍子使出最后一招儿,以分手相要挟,但侯升铁了心,一意孤行。
后来, 侯升果真在制药厂辞了职。
接下来, 大萍子跟侯升果真分了手。
从此,侯升远下石狮,常年奔波周旋于服装厂和批发市场之间,做了一名倒腾服装生意的商贩。
大萍子伤心欲绝,绝望过后,恍若劫后余生。她抹掉眼泪,痛定思痛,忽然有所顿悟:看来,脑子灵通,嘴巴油滑之辈,虽然善讨女孩子欢心,可让你伤起心来,也会使你寻死觅活、痛苦万分,实在是无法忍受。这种人心太野了,太不安分了,太不靠谱了。所以,做人做事安分踏实才是最重要的,人常说,平安是福,一个平字,道出所有人对日子顺遂的祈盼;而一个安字,则蕴含着所有人对稳定生活的向往。安安分分在制药厂里上好自己的班,下班回家安安分分过好自己的日子,大萍子感觉这才是最大的幸福……而安分踏实、不善花言巧语的谭天不正具备这样的素质吗?可是,他已经和穗儿……但是,在大萍子心目中,穗儿的身份决定了她将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何况,干妈对自己一直喜爱有加,只要得到干妈支持,一切都将不难搞定。想到此,大萍子挂满泪痕的脸上露出一些笑意。
谭天发现,穗儿的情绪最近有些低落。
穗儿对他说,她已经把他俩的事情告诉表姐了,表姐却不看好他们的恋情,也不支持她这样做,而且断言,如果她执意这样做的话,其结果一定很悲催,会受伤害的。表姐说,她下这样的结论,并不是说谭天人不好,而是因为两人的生活环境反差太大。表姐说,她对于这个城市,只是个匆匆过客而已,就现今的国家政策,她一个农村人根本无法在城市找到工作的,因此,也难有立足之地……
情急中,谭天力争道:“穗儿,你不用担心,我会让你在这个城市有稳定生活的!”
穗儿苦笑着摇摇头。
后来,穗儿轻轻叹了口气,说:“其实,萍子姐跟你挺合适的,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又同在一个工厂上班,家庭条件也都相似……”
谭天忽然有所悟,追问说:“她是不是找过你?跟你说过什么?”
穗儿表情出奇的冷静,看着谭天的脸,说:“跟你交往这么长时间,我知道,你是个善良的人,你让我对城市生活增加了很多的了解。如果说跟你在一起,是出于一种单纯的好感的话,那么,也许不应该再这样下去了,因为这样不但对我不好,对你会更不好,你前面,本该有更好的生活等着你,而我只会增加你的负担。表姐说的对,我对于这个城市,只是一个过客而已。”
谭天发现,穗儿脸上那抹出现了很长时间的红润消失了,又变成了最初见到她时的那种苍白,怜惜之情油然而生。他不愿看到她现在这种憔悴的表情,他不愿听到她这么悲凉的话语,他要不顾一切地保护她……他不由得张开双臂,而穗儿轻轻躲开了他。
几天以后,穗儿告诉谭天,表姐家的小囡囡要上幼儿园了,她不用再看护她了,她也要马上离开这里了。
穗儿喃喃细语地说,她很留恋在这座城市度过的美好时光,这段时光让她开阔了视野,也更新了理念,更丰富了精神世界。她同学从老家给她来信说,她们县文化馆近期要开办一个摄影培训班,旨在培养农村青年的就业技能,她已经让同学为她报上了名,她很快就要去那里参加学习了。
穗儿还告诉他:“萍子姐才是最适合你的恋人,她也在等待着你的回应,你不要辜负了她呀!”
……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郑德祥,石家庄常山纺织集团工作。曾有文字散见于《石家庄日报》、《石家庄工运》、《女子文学》、《文粹读书》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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