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抄纸匠老吊

抄纸匠老吊


老吊是个“抄纸匠”,大名王耀祖。

抄纸,就是古法造纸,是我国古代的四大发明之一。抄纸是屯里的主要副业,很多年前就有了。

30多年前,王耀祖还是一个小伙子,身高175公分,体重150斤,体壮如牛。十里八乡,不管背、挑、扛、抬、掰腕子、摔跤,无人能敌。

但凡力大之人,饭量必定惊人。

王耀祖一顿能吃两斤干挂面煮来的面条。那是一大锅。

面条捞出来,趁热加一勺猪油,再撒些盐巴、辣子面,淋上酱油,用筷子和大勺拌上几下,十几分钟就吃见底。王耀祖能背五百多斤的石猪槽,却干不了轻巧的技术活儿。

所以,王耀祖一直没学会抄纸。

农村有句话:“男长十八立父志”。男孩子过了18岁,就得自立门户。王耀祖初二读了一学期,实在读不下去,就回家务农。转眼间,已经25了。大龄青年,没媳妇,也没有赚钱的手艺。

到了晚上,王耀祖很无聊,躺在床上唱山歌:

睡到半夜睡不着,抬头望月月不落。

抬头望月月落了,脚下无妻睡不着。

邻居都说他“想婆娘想疯了”。

日子就这么混着。不知何时,听说石家庄打工一天能挣10多元。那个时候,老师一个月工资才20块左右。于是,大年初五这天,王耀祖一行七八个人,带着盘缠,跟村里人去石家庄打工。

搭拖拉机先到县城,转中巴车到六盘水,再坐绿皮火车。

那时候的绿皮火车开得很慢,时速最多60公里,而且走走停停。

火车上什么人都有。有背着背包出门打工的、有扛着大锤的农民工、有背着菜筐的菜农、有袖藏着的扒手、有放蒙汗药的混混、有扒车的小偷。窗户随时开着,经常有小偷翻窗而入,偷完了跳窗而去。

一路上提心吊胆,小心翼翼,辗转四五天,脚都坐得脬肿,好不容易到了河北,却吃了当头一棒。

当地工厂用大喇叭喊着:“一律不收贵州人,一律不收贵州人。”后来才知道,好多贵州人在石家庄打架滋事、偷抢行凶,把名声搞坏了。

大伙儿傻眼了。一路的盘缠基本用尽,每人兜里就剩几块钱。

那个年代,没有现代通讯工具。写信回家到收到回信,至少得一个月。况且,居无定所,怎么收信啊?于是那一波人,都没写信,开始了各自的逃难生活。

在外面的只顾逃难,家里的亲人却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整日以泪洗面。

王耀祖的父母隔三差五找人“端水碗(迷信活动)”。于是,找了当地出名的长辫子大神。

长辫子大神在当地“跳大神”很出名。据说,他的辫子从小就有了,一根独龙辫,不需手工编织,浑然天成。一辈子不洗头,一年四季戴个毡帽,毡帽油得发亮。帽子只在睡觉时摘去,平时辫子盘帽子里,谁都看不见。

大神开始施法了。烧几张纸钱,闭着眼睛,念了几句口诀。突然“嘟喂”一声,浑身发抖,“神”上身了。嘴里念念有词:“天传天教师,地传地教师,祖传祖教师,子传子教师,太上老君,急急如令……”

后面的就全是模模糊糊的“神话”,谁也听不清楚——估计他自己也听不清楚。

到了关键处,大神把大拇指、食指、中指并拢,在空中描了几下,把纸钱烧了,丢在事先准备的水碗里。突然大喝一声:“退!”戛然而止。待“神”退了,像换了个人似的,看着碗里烧过的纸钱灰烬说:“王耀祖已经到这里,如果不出差错,一个月就到家了。”

王耀祖的父母点头不已,赶紧封了个“利市”,“菩萨,但愿喽,谢蒙老菩萨,谢蒙谢蒙(感谢)。”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了,出去打工的七八个人音信杳无。很多人的父母都以为这些人不在世了,每天都把活人当死人哭。那段时间,整个屯里凄凄惨惨。

三月初八那日黄昏,有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叫花子进了屯里。近了一看,是王耀祖。

原来,王耀祖没钱坐火车,一路沿着石家庄到六盘水的铁路走。

兜里的几块钱,第一天就用完了。那个年代,贵州人不会讲普通话。语言不通,问路得写字。一路吃残汤剩饭、捡垃圾、睡桥洞。有时候连续走三天没见着一个人影儿。饿了就只能喝水、吃野菜。好不容易看见城市了,有人卖馒头,偷偷拿了一个,边吃边跑,被摊主追着打。后来索性改要饭了。

王耀祖突然发现,放下面子真管用。要饭至少不会被人打,偶尔还能吃饱肚子。

到了六盘水,王耀祖心里就踏实了。四千多里,花了将近两个月时间,硬生生从石家庄走到屯里。到家后,双脚浮肿,出发时穿的一双崭新的解放鞋,被磨得前底儿都穿了,前脚掌一层厚厚的茧子。头发都拧成了小碎辫子,油亮油亮的。整个面部只有前额、鼻梁、颧骨有点干净。出去时150斤的壮汉,回来只有108斤。

一个多月后,身体恢复了。过了端午节,地里的玉米长得很茂盛,看样子至少还有三个月才能收粮食。于是,王耀祖跟他的表弟小宋一商量,俩人去水城大河矿拉煤。

王耀祖一船能拉1300斤,小宋一船只能拉600斤。小宋身高168公分,体重才105斤,瘦得像个猴子。拉煤时,他常紧跟在王耀祖身后,到了爬坡的地方,就把煤船悄悄挂在王耀祖的煤船上,不使多少力气就能轻松的出了煤洞。从煤矿底部到洞口600多米,爬坡拐弯,曲曲折折,费力。

由于运输量悬殊很大,收入差距自然就大。偶尔出去打个牙祭,小宋都会说:“二哥,你找得多,你请客嘛。”

王耀祖只能说:“哪个叫球你吃饭不长肉,吃肉不长嘎呢?”

“嘎”,指的是力气。

有一天拉煤出井,王耀祖觉得很奇怪,为啥今天这船那么死沉死沉的。但是凭着一股子蛮力,硬生生把煤船拉到离洞口20米的平台上。突然“嘭”一声,腰带断了。趁这个时间,赶紧去检查,看是不是船底的助滑铁皮掉了。这一看,王耀祖气得直骂娘。原来是小宋把自己的船挂在他的船上了。估计小宋一时高兴,也不知在想啥,忘记把煤船撤下来了。

王耀祖火冒三丈,顿时给小宋一顿臭骂:“我日你妈小宋,玩我的脑水,屁眼心太黑了。”小宋的妈是他的亲姑姑,好像骂得有点不对劲。

从那后,王耀祖拉煤不再跟小宋挨着了。上了煤就拉着狂奔,把小宋落在后面200多米。

拉煤这活儿是很危险的。自己挖,自己装船,然后自己拉出来。矿上只提供矿灯、镐子、煤船。只有没有谋生技能、或者走投无路的人才会去拉煤。民间有句话,叫“阴间挖煤阳间烧”。进了煤矿,等于一条腿迈进了鬼门关,随时有不测。

两个月后,王耀祖再也不去拉煤了。

那是七月初十的下午三点,王耀祖一边拉着煤船,一边吼着山歌:

十七十八不唱歌,二十四五头路多。

三十四五当家了,哪有闲心来唱歌。

就在离洞口还有20多米处,突然一股热浪袭过来,紧接着一股火苗往洞口蹿。来之前,王耀祖听有经验的人说过,只要火苗往洞口蹿再返回去,必定大爆炸。当火苗往洞口蹿时,他赶紧丢掉煤船,趴在地面上,等火苗出去了,他就跟着火苗跑。当火苗再次返回来,他又趴下。待火苗进去了,他就拼命往洞口跑。刚跑出洞口七八米。里面爆炸了——瓦斯爆炸。小宋没跑出来。那一年,听说死了不少人。拉出来的矿工一个个烧成黑碳。

回来后,王耀祖说:“日拉妈哦,以后给老子金山银山,老子都不会去拉煤,找了钱都没命花,婆娘都没有,死了不值得。”尽管王耀祖还没有婆娘。

虽然事情过去了,但还是一直做噩梦。一入睡就看见好多被烧成黑炭的矿工,经常半夜被吓醒。很烦恼。

似乎这世间的所有事情,都可以被时间抚平。一个多月后,王耀祖的心平静下来了,不再做噩梦。

但是,旧的烦恼去了,新的烦恼又来了。

每天看着大哥的三个孩子跑出跑进,心里很不是滋味。

自己都26岁了,还光棍一条。

那个年代,在农村,男孩满18岁就得娶媳妇。过了25岁,女方家就会嫌年纪大,打主了。或者就会猜疑,这个人估计哪里“不正常”。

王耀祖的父亲老王六十几岁了,还在抄纸。

在当地,一般过了60岁是不会再抄纸的,该“退休”了。

老王因为年纪大,抬不了“双帘”。“双帘”产量高,但比较宽、比较重。老王没力气,只能抬“单帘”。

由于体力太弱,一水槽纸料要耗时两天,抄两个半天休息一天。别的青壮年抬“双帘”,一口气干两个月不休息。一天抄15刀纸(一刀80张),一刀纸卖8毛,一天挣12块钱,一个月360块。这个收入在当时不得了,老师一个月工资才25块呢。所以当时很多“抄纸匠”看不起老师,说“教书匠”不如“抄纸匠”。

现在,老师的工资涨到六七千了,“抄纸匠”全家累死累活一个月,也不过2500块左右的利润。冬天还受罪。

寒冬腊月,时常大雪纷飞。即使不下雪,夜里也是零度的温度。

早上起来,水槽里有一层薄冰,用“槽竿”搅碎才能开工。抄十几张纸就得“烫手”。旁边有个煤炉,炉子上烧着一小砂锅水。

冻得上牙打下牙。等手僵了,快握不住“帘子”的时候,就赶紧伸进砂锅里烫一烫。

日积月累,年老的“抄纸匠”都有风湿。指头伸不直,端碗都发抖。由于长时间一个姿势,经年累月,每个“抄纸匠”都是弯腰驼背。

老王由于年迈,一个月累计只能抄五六天纸,又是“单帘”,产量更低,一个月下来最多40刀纸。产量低,收入自然就低。

老王抄纸属于副业,只在农闲季节。冬天抄不了,水槽里的水刺骨。用老王的话说:“卖纸钱还不够买药呢。”

老王卖纸的钱除了买点油盐酱醋、化肥,多数拿去接济大儿子家了。

王耀祖大哥家三个孩子都在上小学。没有收入,猪油都吃不上。一家五口人,一个月吃两斤菜油。几个孩子,整天嚷着要吃“朒朒”。

王耀祖心里盘算着,看这情形,父母多半是靠不上了,自己得想条出路。

往后的日子,王耀祖一门心里想的是赚钱娶媳妇。

“夜里想了千条路,早起还是卖豆腐”。想来想去,干脆去当“鸡贩子”。

于是,王耀祖找父母拿了50块做本钱,十里八乡,开始赶“转转场”。

王耀祖1号从“鸡场”趸了一筐鸡,2号去“猫场”零卖,赚个差价。市场都差不多,主要看行情。每只鸡赚三块两块差价。只要能赚点,就出手。每天走几十公里山路,早出夜归。

身体上的苦不算苦。烦恼的是,这活儿没有尽头。还不如从石家庄逃难回贵州那会儿。那会儿至少还有个盼头,到家就是终点。这趸鸡卖,何时是个尽头,心里真没个数。

王耀祖决心学抄纸,是有原因的。

2号这天,王耀祖从“猫场”趸了一筐鸡。由于最近差价越来越低,赚不到什么钱了。他就把一筐鸡放在家里养几天,希望增加点重量,5号赶“马场”出手,多赚一点。

5号早上起来一看,一筐鸡,十几只,全半死不活,染上鸡瘟了。

“辛辛苦苦四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这次赔个血本无归。于是,他又考虑找对象了。

从石家庄逃难回来时,张幺妈给他说了个对象,是陈庄的。王耀祖一直觉得不太般配。对方长相倒还将就,就是没身段,腰很粗。没身段不说,个子还矮,一米五不到。在农村,都会说“讨坏一门婆娘,毁坏三代子孙”,或者说“娘矬矬一窝”。最关键是对方没上过学。王耀祖是“老牌”初中生,他有点接受不了。

所以,尽管对方一直催着婚事,但王耀祖借口没钱,一直拖着。

这下做鸡生意亏得只剩裤衩,反倒觉得般配了。

于是张罗一番,他父亲把家里准备过年的一头大肥猪卖了800块,给他办了婚事。

不到一个月,王耀祖就分家另过了。

王耀祖寻思:媳妇是有了,得学一门手艺,不然没法养家。学手艺之前,得找人“开财门”。于是,又找了长辫子大神。

长辫子大神来了。一番折腾后,进入主题。大神开始念了:

“王耀祖家大门大大开,金银财宝滚进来。

滚进不滚出,滚得你家满堂屋。

堂屋装不下,拿去买田坝。

上头买到云南省,下头买到贵州城。

买块长田好跑马,买块圆田好喂鱼。

鱼儿喂得千斤重,马儿养得健而肥。

春来了,春来了,王耀祖家一年更比一年好。

荞子发丫枝,谷子顺田倒。

你家一年多找几百万,用不完的票子拿存倒……这回王耀祖家就越来越好了。”

王耀祖一阵“谢蒙谢蒙,谢蒙菩萨金言”,照常封了“利市”。

“财门”是开好了,学什么手艺呢。思来想去,发现所有带“匠”的工种里,就数抄纸最好。

抄纸干净、安全、卫生、不用日晒雨淋、不用东奔西跑、不看别人眼色、不用跟人打交道,是个好副业。

于是决定学抄纸。

刚开始学抄纸,晒纸时他母亲根本撕不下来。

问了其他师傅,都说是“滑水”用少了,摇帘不均匀。他只会前后摇,应该同时左右晃一晃。

他婆娘是外村人,不会晒纸。他母亲就帮着教儿媳妇晒纸。

远近方圆几十里,只有我们这个村的人会抄纸。而我们这个村,只有三个村民组的人会抄纸。分别是蒙庄、小桥、小屯。其他村民组嫁过来的媳妇,都得学晒纸。外村的就更难教了。

也许是多次受挫的原因,王耀祖花了一个星期,竟然把抄纸技术掌握相当顺溜了。

王耀祖婆娘学得很慢。

王耀祖每天起早贪黑的抄纸,晚上回家还得点着马灯,教他婆娘晒纸。一边教一边喃喃自语:“日拉妈哟,教人比教牛教马还难教”。

他婆娘确实笨,经常把三张纸当一张揭下来,厚厚的刷在墙壁上。一刀纸80张。如此下去,一刀纸240张了。想不亏都难。

有时候王耀祖实在忍不住了,抓过晒纸的棕毛刷子,给他婆娘两刷子,打得他婆娘哇哇叫。

他大哥听到他打媳妇,过来骂他:“球钱不得,打跑了哪个拿钱给你找婆娘?”

王耀祖瞅了他大哥一眼,说:“你懂个球!牛要耕,马要驾,婆娘不打不听话。”他大哥只好摇摇头不管了。

由于经常“教”,他婆娘最终还是学会了晒纸。

王耀祖抄纸时,有三个习惯。吊清鼻涕、吊裤子、放屁。

有时候从水槽边路过,看见他的清鼻涕吊了十多公分长,都快掉在帘子上了,他也不在意。路人喊一声:“王耀祖,鼻涕掉咯。

他一吸,清鼻涕又缩回去了。然后不紧不慢的说:“掉在水槽里还能节约点‘滑水’,有啥子球不好嘛?”路人无奈,摇头走了。

经常,他的裤子垮了,吊在三分之二屁股处,他照样抄纸。他二叔从那路过,看了下说:“日你妈,生活开得好嘛,屁股颜色这么正。”

这时路人又喊:“裤子掉了。”

他不慌不忙的说:“又没掉下来”。

我父亲常说:“你看‘抄纸匠’多辛苦,抄得裙脱裤垮,你们以后还是要好好读书。”

后来,大家喊多了,就给他取个外号:“老吊”。这外号一喊就是一辈子。

老吊很节省,衣服裤子像被老鼠咬过一般,还继续穿。很多人看见了,开玩笑说:“老吊,估计你家的钱都长毛了吧,出太阳时记得拿出来晒哦。”老吊刚开始还争辩下,后来听惯了就当没听见一样。

老吊吃东西不讲究,最喜欢吃“花豆”。清水把豆米炖好,捞出来,用辣椒面和盐拌一下就可以吃了。没有油水,活路又重,越吃越瘦。壮年时期150斤,抄纸十年后成了115斤。

豆米吃多了屁多。吃一顿豆米,能放一天屁。

经常从水槽边路过,都能听见老吊的屁“突突突突”响个不停。

老吊的屁不但多,而且长,可以放几分钟。停了几分钟,又来了。

有时候,大家听他讲从石家庄逃难的经历,正到精彩处,他一串连环屁,大家一哄而散。有人说:“老吊,你都几十岁的人了,一天像开拖拉机一样,咋不注意形象嘛?” 老吊说:“有屁不放,憋坏心脏。”

抄纸这个副业,老吊一干就是30多年。靠抄纸,他盖了四间平房、娶了两门儿媳。纸价,也从当初的一刀1块2,长到如今的一刀14块。

转眼30多年过去了,如今的老吊不抄纸了。不吊清鼻涕了,不吊裤子了,也不爱放屁了。喊了三十多年的外号,却没法改了。

闲下来的老吊,每天提个鸟笼子,跟几个老伙计,在村里溜溜鸟,在附近赶赶场,在烙锅摊上坐坐,吃几块豆腐干,喝上二两烧酒。看着人来人往,倒也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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