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的炕头事儿之37：王铁匠与翠花的故事
张鸣每一个村庄，都会有一座铁匠炉。在关内，没有铁匠炉、关帝庙和宗庙，就不能叫个村庄。有的村庄，还有娘娘庙，或者，凑合点，把观音娘娘或者碧霞元君挤都关帝庙里，让这些男神女神，住在一个宿舍。北大荒的村庄，没有关帝庙，娘娘庙，宗庙什么的，就更甭提了，一个村子，住的人很杂，百家姓，有的是经过几次逃荒过来的，有的则是支边来的。拜神这档子事儿，还没等想起来，就解放了。我们村，是兵团的连队，建的更晚，庙连想都不要想，但是，却有一个铁匠炉。
铁匠炉很有用的。虽说兵团有的是拖拉机和联合收割机，但镰刀锄头什么的，也离不开。中耕可以上机械，但锄地却非得用人不可，我们那时候，还没有除草剂。逢年过节，连队杀猪，哪个要是有幸抓阄抓到了猪头，一定得把毛扎扎的猪头拎到铁匠炉，让师傅扔到炉子里，吱吱啦啦一阵烧，拿出来，都黑了，然后用刀刮干净。不用铁匠炉里的炭火烧，猪头上的毛是刮不干净的。除非请公社的王兽医来杀，唯有他是可以连杀猪带把猪头弄干净的。
铁匠姓王，黑黑瘦瘦的。好像干这行的人，都黑黑瘦瘦的，没有例外。一天到晚没话，坐在炉子旁。你找块钢，让他打把镰刀，他接过钢，掂量一下，扔进炉子里，拉着风匣，烧红了，夹出来，叮叮当当一通打，打好了，丢给你。整个过程，一句话没有，你叫他一声王师傅！他也不答应。拿猪头来给他烧，他也是如此这般，也不会说句：做好了猪头，给我留一口。王师傅拿的连队的工资，跟我们一样，每月32元。打镰刀，烧猪头，都不用付费。但是，你要是让他给你打把菜刀，就得等下班了。镰刀是生产用具，至少名义上，给公家干活用的，而菜刀嘛，就是纯粹的私人用品。王铁匠公私分明。
王铁匠是单身，就住在铁匠炉后面，焊几个铁架子，支一个床，一床铺盖卷，跟他的围裙一样，乌黑油光锃亮。床边凳子上，放着一把缺了嘴的大茶壶，有的时候，茶壶被放在铁匠炉的旁边，咕嘟咕嘟地煮茶，大叶子粗茶。铁匠左手边的架子上，有个大号的搪瓷缸子，王铁匠就用这个茶缸喝茶。到了饭点，铁匠炉上面还会多一个饭盒，里面盛着从食堂打来的饭菜。
按道理，王铁匠可以自己做饭，反正食堂也就是那么几样菜，土豆、白菜，萝卜，排列组合，互相搭配。偶尔会有土豆炖肉，白菜炖肉，萝卜炖肉。只有在短暂的夏天，才有点别样的蔬菜，但炖得跟白菜萝卜一样，稀烂。从公家的菜地里顺把菜，炉子现成的，自己做，还省钱。好些知青都这么干，他们还到周围公社老乡家偷鸡，到猪场捡刚扔掉的死猪仔，或者满世界打野狗，伙食还弄得挺红火。但是，王铁匠不，每顿都去食堂，顿顿不落。
时间一长，大家就发现了，原来，王铁匠是冲翠花去的。翠花是食堂的临时工，一个胖丫头，脸像大号的包子，肥肉一起往中间挤压，鼻子眼睛和嘴巴，都被挤在了一起，整个人，就像一个活动的啤酒桶。但是，胖丫头也有一个优点，白，雪白。活脱脱一个富强粉的大包子。
翠花不仅长得跟王铁匠相反，性格也反着，特别能说。每天只要一睁眼，话就像开了的龙头，没完没了地淌出来。整个食堂，不，连队的话，似乎都让她一个人说了。至于她说了什么，全连没有一个人能记得。那些话，似乎像泼出来的脏水，都扔到地里了。翠花还挺纯洁，看《列宁在1918》，电影的开头，有芭蕾舞天鹅湖的镜头，一群女人，光着腿跳舞。每次看到这儿，翠花都会嘀咕两个字：缺德！
王铁匠喜欢翠花，每次进食堂，黝黑干瘦的脸上就有了笑意。王铁匠轻易不笑，笑起来也轻易不让人发现，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但翠花能知道，每次打菜，都给王铁匠的饭盒盛得满满的，王铁匠根本吃不了，只能倒掉，下次再来，再盛，再倒。
王铁匠喜欢翠花，翠花也喜欢王铁匠。他们干了什么呢？什么也没干。反正，王铁匠住的地方，翠花没去过，压根没有女人的痕迹，一股子跑腿子的味道。好像，食堂的人也没有发现王铁匠去过翠花的宿舍。
北大荒这个地方，男女之事，没有人反对，道学家也好，革命家也好，他们的道德观在这里是没有市场的。但人们的好奇心却跟别的地方，非常的旺盛。加上这俩人，凑在一起，形象又特别好玩，所以，激起了若干闲人的强烈冲动，想要弄明白，这俩人到底在搞什么。
大锅饭时代，闲人多，闲得不行，有的是闲空，他们昼伏夜出，分兵把守，死盯死磕，然而，几个昼夜下来，居然一无所获。就在大家绝望的时候，一个家属班的老娘们，却在无意中撞破了铁匠的好事，原来，他们就在村里，在联合收割机的驾驶室里做。大家都想着什么玉米地，小树林，把精力都投歪了。
窗户纸被捅破了，连里的闲人，都变成了好心人，一窝蜂地劝俩人赶紧结婚，大家好讨杯喜酒喝。然而，翠花却死活不肯，问她为什么，又问不出来。闲人的本事通天，三弄两弄，就搞清楚了缘由。原来，翠花老家有丈夫，她是逃出来的。正好赶上连里缺人，于是就进了食堂。一个临时工，也没人深究。但事情被捅出来，问题就严重了。于是，一场恋爱，就变成了某些人嘴里的通奸，生活作风问题。闲人说说，也就罢了，但组织上不含糊，指导员找王铁匠谈话，随后，翠花被辞退，不久，王铁匠也走了，去哪儿了，没人知道。
新换的铁匠，什么都不行，只有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