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节:梦梅馆校本《金瓶梅词话》前言
《金瓶梅词话》是中国著名的古典长篇白话小说,也是最具争论性的小说。自诞生以来,贬之者诋为“诨之极秽者”(明·李日华《味水轩日记》),“当急投秦火”(明·薛冈《天爵堂笔余》);赞之者誉为“伟大的写实小说”(郑振铎《谈金瓶梅词话》),“同时说部,无以上之”(鲁迅《中国小说史略》)。
梦梅馆新校十八开本《金瓶梅词话》,梅节校订,里仁书局2020年2月版。
其实,除去书中一些不雅的性描写,《金瓶梅词话》无疑是中国文学宝库中之奇珍,与《水浒传》《红楼梦》属同一水平的作品。《金瓶梅》接枝自《水浒》《红楼梦》,脱胎于《金瓶》;《水浒传》写江湖,《金瓶梅》写市井,《红楼梦》写上层贵族,均曲尽其妙。《金瓶梅词话》的文学地位,亦居于二者之间。
《金瓶梅》的作者,在文学史上至今仍是个谜,欣欣子序虽有“兰陵笑笑生作金瓶梅传”的说法,真实姓名与生平事迹均语焉不详,且亦不见早期抄阅者著录。后人指为王世贞、李开先、贾三近、屠隆等等,皆缺乏可靠证据。
从本书的题旨、内容、取材、叙述结构和语言特征看,应属大众消费性通俗文学,以平话为主体,穿插演唱流行曲。其作者是书会才人一类中下层知识分子,可能与源流久远的“罗公(贯中)书会”有某种关系。
现存今本词话,应为民间说书艺人的记录或传抄的底本,有的学者甚至认为是“耳录”(傅憎享《金瓶梅隐语揭秘》)。
《金瓶梅词话》卷之一
《金瓶梅》借北宋年号名色,刻画明代人情世态,开创中国古典长篇小说写实的传统。小说讲述在明季商品经济新潮中,一位破落户市棍,欺压良善,结交势要,官商通吃,飞黄腾达,享受荣华富贵,最后纵欲身亡的故事。
书中的清河,当是运河沿岸一个城镇。据书中称淮安、清江浦为“淮上”,称扬州为“下州”,称淮河为“南河”,生活场景接近南清河的淮扬地区。
《金瓶梅词话》最初大概就由打谈的在淮安、扬州、临清、济宁等繁荣、富庶的运河大码头上说唱,后来也传至运河南端的苏州和杭州(明·张岱《陶庵梦忆·不系园》)。听众多为客商、船夫、手艺人和市民。
《金瓶梅词话》借树开花,从《水浒》武松打虎故事直接切入,开头有五、六回文字摭自《水浒》,其成书上限不能早于现存百回本《忠义水浒传》的定型和刊行。
明容与堂刻本《水浒传》
书中写官哥、李瓶儿、西门庆之丧,用的十二个日、月干支,均隆庆五年八月到六年二月的干支;第六十八回提到的“南河南徙”,始于万历五年闰八月,此可视为词话成书的上限(梅节《金瓶梅成书的上限》《金瓶梅成书于万历的新材料》)。
大概公元十六世纪末叶、万历二十年或稍后,词话一些不足本已在文人圈子中传抄。当时如王宇泰、董其昌、袁宏道、王百谷、文在兹、丘志充、谢肇淛、袁中道、沈德符等均有过录本。
在辗转传抄过程中,开始形成两种本子,一为原民间艺人的十卷本《金瓶梅传》,后书林更名《金瓶梅词话》梓行,有欣欣子序。一为经文士改编的二十卷本,书名《金瓶梅》,有东吴弄珠客序和廿公跋。
《瓶梅闲笔砚——梅节金学文存》
十卷本《金瓶梅词话》虽更接近艺人原本,它的刊刻却在文人改编的二十卷本《金瓶梅》之后。现存之《新镌绣像批评金瓶梅》,是这个二十卷本的第二代刻本(梅节《新刻金瓶梅词话后出考》)。
二十卷本在万历末、天启初刊行后风行一时,书林人士见有利可图,乃梓行十卷本《金瓶梅词话》。因所据底本也缺五十三至五十七回,乃采二十卷本由陋儒续撰的“这五回”顶补,并录入二十卷本之弄珠客序、廿公跋以作招徕。
十卷本《词话》因底本讹误太甚,可读性差,梓行后并未引起注意,社会上流行的依然是二十卷本,包括后来有张竹坡评的第一奇书本。
《词话》在清初尚有人提及,以后即寂然无闻。一九三二年在山西发现的《新刻金瓶梅词话》,已属海内孤本。其后在日本倒发现两部,一藏日光山轮王寺慈眼堂,一藏德山毛利栖息堂。另京都大学有残本二十三回,完整者七回。日本两部《词话》除栖息堂本第五回末页曾换板外,与中土本同为一刻。
东土本保持《新刻金瓶梅词话》素洁的原貌;中土本则有后人的朱笔校改与批语,全书朱墨灿然。
古佚小说刊行会影印《金瓶梅词话》
一九三三年,马廉以“古佚小说刊行会”名义,醵资将中土本影印一百零四套(鲁歌《简说金瓶梅的几种版本》)。因钱不够,未能两色套印,只用单色,朱改变墨改,效果极差。以后中国大陆即据此影印本复印和排印,造成失真。
一九六三年,日本大安株式会社据彼邦两部补配,影印配本《金瓶梅词话》,称“日本大安本”。
一九七八年,台北联经出版事业有限公司按照原藏北京图书馆、现存台北故宫博物院中土本之原尺寸大小出版朱墨二色套印本。但联经用作底本的不是原刻,而是傅斯年所藏的古佚小说本,复印经“整理后影印”(《联经本金瓶梅词话·出版说明》),虽纠正古佚小说本据原刻本上朱批改正文的错误,墨改部分却未改正——可能出版者没有发现,因此并不彻底。
联经出版事业公司影印本《金瓶梅词话》
《金瓶梅》过去被目为淫书,因为它自然主义的反映主人翁西门庆的淫行。从书中一些色情描写的间歇地重复出现看,显然是编撰者为吸引下层听众所加添的有味作料。
如所周知,《金瓶梅》诞生的时代,是淫风炽盛的明季。远的不说,万历以前几个皇帝,朱厚照(正德)是“属皮匠的,缝着的就上”,最后死于豹房。朱厚熜(嘉靖)求丹方,讲采补,服红丸,淫幼女,陶仲文即以方术膺三孤、封恭诚伯。朱载垕(隆庆)积年服春药,弄至虚阳举发,“昼夜不仆”,无法视朝。当时抗倭名将谭纶,一代名相张居正,均以服丹方御女至毙(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佞幸》)。
上行下效,民间则流行淫器、淫药,浮荡子弟相率“养龟”。据明末清初佚名作者《如梦录》记载,明季开封有七家性商店(淫店),都开在抚按诸署附近,专售“广(景)东人事”“房中技术”,能“助老扶幼”“走马、乌须”。
绣像《西门庆热结十兄弟》
在这样淫靡的社会风气下,像《金瓶梅词话》这种大众消费性通俗文学,为迎合听众口味,穿插一些荤笑话、性故事,实不足为怪。何况《金瓶梅》与其他专铺叙床笫的淫书根本不同,它的一些性描写只是作为书中人物感官生活的一部分,虽有夸张成分,仍属人欲的范围。
也正因为如此,通过《词话》的暴露,人们可看到在过去那个时代的男人的性心理,看到女性的卑下和屈辱,也看到人性不那么可爱的一面。如果把这些文字删去,作品将是残缺的,而且更会引起读者的好奇,效果适得其反。
我们提倡青年人可以先看如《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这些古典文学作品,待心智更成熟,再看《金瓶梅》,也许较为合适。
笔者从八十年代中从事《词话》的整理和校点,旨在为读者提供一个可读的、较少错误的、接近原著的本子。
日本大安株式会社1963年影印明万历本《金瓶梅词话》
选择以日本大安本为底本,覆以北京图书馆藏中土本,校以日本内阁文库和北京大学之《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在兹堂本和崇经堂本之《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并先后参考郑振铎、施蛰存、刘本栋、增你智、戴鸿森、白维国、卜键诸本,兼吸收姚灵犀、魏子云、陈诏、李申、张惠英、张鸿魁、傅憎享、鲁歌等专家研究成果,进行校订。
一九八七年完成第一次校订,出版《全校本金瓶梅词话》;一九九三年完成第二次校订,出版《重校本金瓶梅词话》;一九九九年完成第三次校订,出版影印《梦梅馆定本金瓶梅词话》手抄本。详细情况可参阅拙作《金瓶梅词话的版本与文本——金瓶梅词话校读记代序》,这里不再重复。
本书在校点过程中,曾得到许多学者和专家的帮助。王修龄、许桂林、冯统一诸先生曾参加全校本校点工作。王先生初校了三十五回至七十回,许先生协助校点了后二十回及书中有关星相部分,冯先生协助校点书中词曲,陈诏、黄霖两位先生为重校本作了简明注释,蔡敦勇先生对词曲进行了覆校。
《梦梅馆本金瓶梅词话》
陈少卿先生花了三年时间,工楷抄阅三校定本,协助出版《梦梅馆定本金瓶梅词话》手抄影印本。
我在此谨向他们,以及对本书的校点出版给予支持和鼓励的海内外师友,表示由衷的感谢。自己深知,由于寡学浅识,本书在校勘与整理方面都不免存在许多错误和不足之处,这只好留待后人来纠正及完善了。
《前言》脱稿于丙寅除夜,刊于全校本与重校本
癸未暮春改定于青衣梦梅馆
台北里仁书局刊行的梦梅馆校订本《金瓶梅词话》,出版了新的排校本了。
里仁根据香港梦梅馆的授权,二○○七年十一月,出版了一版一刷。由于梅节点校勘定精确和文本的高可读性,由于里仁印制的精美和高质量,梅本受到海内外读书界和学术界的欢迎,十二年间(截至二○一九年七月)共刷印三十一刷。从本世纪起,两岸高校博硕论文,已将梅本列为《金瓶梅》“小说原典”“古籍文献”。
梦梅馆本里仁版也有明显的缺陷。由于排版胶片是梦梅馆委托一个地方厂制作的,错字多,合成字多,影响读者的阅读。
《金瓶梅词话校读记》
二〇一六年双方决定重排新本,并商定版式、字号。文字的校改是正,由梦梅馆负责;新本的排印校对,由里仁负责。梅先生会将新本对旧本的是正,列表在媒体上发表,以便于购有旧本的读者改正;同时并就梦梅馆本的整理校勘问题,回馈读者。
现在,这个十八开(173mm×236mm)的新本和广大读者见面了。里仁为精益求精,在排版美观和校对精准的目标下,由曾美华、陈温如、施璇蓉、杜瑞杰等诸同事,经过三年的辛苦劳动,勠力完成新本,以此作为梦梅馆校本《金瓶梅词话》在里仁发行十二周年的纪念。
《寒梅著花未:梅节九旬寿诞论文集》,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8年版。
而今年适逢梅节九旬华诞,并以此作为梅先生嵩寿的贺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