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王连载19】——中兴四帅

作者:云萧

编辑:光年


第十九章  中兴四帅

1

金朝乾元殿,大土炕上,金太宗与合刺、粘罕、挞懒、斡本、兀术、蒲鲁虎及讹里朵等人环坐。金太宗身披紧身狐皮袍,其他人只穿紧身单衣。众人吃烤兽肉,吞粟米饭,喝浊糜酒,怡然自得。合刺不时微皱眉头,似难吞咽。

挞懒说:“刘豫那厮煞是不中用的物事,康王命岳飞占得邓州,他只能哀求郎主出兵。”蒲鲁虎说:“我等立刘豫,只为省俭大金的事力。如今他不能自立,不如将其废掉!”粘罕说:“近年江南兵势渐振,兀术拥大兵前去,犹自败折空回,岂得怪罪刘豫?”

谷神说:“如若大金佯攻淮南,待赵氏大军尽聚江北,则另遣重兵自密州上船,五日后占得昌国,再至明州直抵钱塘江,便可一举剿灭赵氏遗孽。”粘罕对兀术说:“兀术在陕西、四川大败,此回可与刘豫会合,自密州出兵,将功折罪。”兀术说:“海上不比陆路,顷刻之间,浪涛如山倒。我无论如何,不敢领这差使。”

粘罕大吼:“我是都元帅,我教你去,你便去,岂得违背命令!”兀术无奈,只得爬到金太宗面前哀叫:“郎主叔父!”金太宗已感体力不支,气喘吁吁道:“今日且休,待隔日再议。”言毕,由宫奴扶往后宫。

挞懒私室,蒲鲁虎前来私议:“阿爹体力不支,今日不得在乾元殿会商,然而攻取江南之事,亦须及早定议。”挞懒说:“江南不可力敌,须以智取。秦桧到江南后,教高益恭回归,我已勘问多时,知康王是荒淫孱弱之主,本无与大金决胜负,迎取赵氏老、少二主归去的大志。只有缓缓以和议取胜,方是上策。”

蒲鲁虎说:“然而斡本言道,刘豫虽不是人物,但大金兵威损动,便不是小事,不得教康王因此猖狂。”挞懒说:“粘罕狂悖,如今做了都元帅,其实只统有些少人马,惟是依仗谷神守西京。不如以讨伐康王为名,将其精兵尽行勾抽。”

蒲鲁虎说:“此计甚好!”挞懒说:“你可与斡本取得郎主旨意,教讹里朵、兀术与我等共同出征,勾抽各处精兵,并签发汉儿、渤海兵五万。粘罕、谷神从此便成无脚之蟹,横行不得。”

开封,刘家私室,刘麟对王大节说:“如今大金传檄大齐,共同兴兵讨伐赵氏,父皇意欲'直捣僭垒,务使六合混一’。王承务有何高见?”王大节说:“依下官之见,休兵息民,培育国力,暂缓出征,此是上策。若欲出兵,先取四川,顺江东下,乃是上策。”

刘麟问:“既是大金传檄,便须出兵。然而为何先取四川,便是上策?”王大节说:“四川虽有蜀道天险,然近年百姓苦于供应军需,下官所亲知。若得大兵突破天险,占取天府之国,然后沿江东下,自是万全之策。”

刘麟说:“如自淮南進攻东南,有何不可?”王大节说:“大江自古号称天堑,便是大军济渡,赵氏据坚城固守,又以水师拦截于江上,断我粮草后援,便是危道。”刘麟一怔:“然而大金已有成命,须得会师淮南。”王大节说:“攻四川虽是迂迟,大功却可必成。如今既有定议,下官人微言轻,自不便异论。”

李娃卧室,岳飞说:“妈妈已自安卧,然我明日须率轻骑,先去潭州观察形势。”李娃说:“鹏举且安心前去,阿姑自有奴家与众人服侍。”二人刚刚躺下,王横叩门说:“今有王秀才自江北归来,言道有紧切军机,求见岳相公。”岳飞说:“带他到书房稍坐,我随后就来。”

岳飞急忙起身穿戴整齐,赶至书房。王大节施礼道:“参见岳相公。”岳飞握住王大节双手,细细打量他疲劳消瘦的面容,继而长揖:“王秀才单身入虎穴,尽心国事,又冒险千里奔波跋涉,极是辛苦,请受下官一拜。”王大节还礼道:“我惟是一介书生,难得岳相公如此恩义,便是肝脑涂地,亦是快意!”

稍顿,王大节又说:“我入开封,進得刘豫长子刘麟幕府,被授承务官。前日刘麟就金、伪会师淮南一事向我问计,因此得知紧急军情。”岳飞说:“王秀才且请安卧,明日可与于干办坐船,不分昼夜前去行在,面奏主上。下官自当连夜草奏,乞朝廷允我神武后军,乘虏、伪進犯淮南之机,直捣东京。”

2

临安行在,赵鼎、沈与求及胡松年上殿面对。宋高宗愁容满面:“不料虏人与刘豫新败之际,便出兵攻犯淮甸,亦足见其军力颇为有余。有人建议朕解散百司,泛海避敌,以免重蹈靖康之辱,卿等以为如何?”胡松年说:“臣以为此是下下之策,陛下若行此策,江山危急!”沈与求说:“不知何人为陛下出此下策?臣以为可先斩此人,以谢天下,然后方得激励军心斗志,与虏人在淮甸一决胜负。”

宋高宗反问:“卿等有何退敌良策?”赵鼎说:“臣等以为战而未捷,方得另谋避敌之策。如今已非建炎航海时可比,国家养育精甲二三十万,正当用于此时。”宋高宗说:“朕惟担忧东南军力单薄。”胡松年说:“如今数大将之兵,四川吴玠有兵四五万,荆襄岳飞有兵三万,而东南刘光世、韩世忠、张俊三大将,另有杨沂中等将,拥兵十五万。”宋高宗说:“然而朕忧终不济事,刘光世与韩世忠的计议亦是有异。”

胡松年说:“韩世忠已经上奏,愿在江北一战。刘光世惟是张大敌势,言道已率大兵退却,欲与虏、伪隔江相持。惟有岳飞建议乘虚直捣东京。”沈与求说:“岳飞所议便是围魏救赵之计,臣等以为可行。”宋高宗转望赵鼎,赵鼎说:“岳飞新复襄汉,锐气方张,然而用兵当以持重为上,不得冒行险道。臣以为张浚在川陕经营,虽有过失,却过不掩功,陛下若不终弃,正可教他当大任。”

宋高宗说:“卿等可下省札与岳飞,教他照应荆、襄,控扼武昌一带,严密防备杨么与番人相应,不得轻率北向;用兵行师,须候朝廷指挥。岳飞虽勇于立功,须教他知为将之道,第一便是尊奉朝命。”赵鼎忙说:“臣领圣旨。”沈与求和胡松年也只得说:“臣等领旨。”

三人下殿,将近丽正门,却见黄彥节迎面走来,欲语还休。赵鼎说:“黄阁老,有甚事宜,不妨直言。”黄彥节说:“小的须守祖宗之法,不得乱语。”胡松年说:“如今军情紧切,不得拘以常法,须直道来。”黄彥节说:“官家欲解散百司,航海避虏,此是医官王继先与众宦官之议。”三人听后,都不免倒抽一口冷气。胡松年说:“黄阁老忧国之心,极是难得。”

枢密院,胡松年接待王大节。胡松年说:“主上与众大臣已知得岳太尉上奏,我等遵奉圣旨,下省札去鄂州,教岳太尉严密把截,听候朝廷指挥。”

王大节起立道:“我虽不才,奉岳相公之命,深入伪齐巢穴,备知刘豫色厉内荏的情实。岳相公大兵克复襄汉时,刘豫父子惊恐万状,已是收拾珍宝细软,准备逃往河北。不料岳相公得旨班师,遂使刘豫父子得以残喘。此回虏、伪兵犯淮南,委是天赐良机,不于此时出兵攻取旧京,又欲更待何时?”

胡松年听得,别有一番滋味,却不又便泄漏廷议内容,只能说:“岳太尉与王秀才的忠忱,下官岂不理会?然而事体颇大,朝廷亦须审议。”王大节说:“胡相公既掌军务,须知兵机得失,间不容发。苟且度日,迁延岁月,便是传子传孙,亦取不得中原,徒教中原遗民怅望大宋旌旗。”

胡松年暗语:“官家念念不忘一个'和’字,岂是我无动于衷?”便说:“然而下官身为执政,自不得独断专行,且待明日面对,详述利害曲折,恭请圣断。王秀才冒险深入敌穴,为国立功,下官今借补为承事郎。”

王大节说:“感荷胡相公提携。然当国步维艰之际,朝廷的爵赏财物,左支右绌,岂得滥授?惟愿朝廷重赏冲锋陷阵的将士,为国捐躯的英雄,我便是依旧白身,又何足挂怀!敢请胡相公收回成命。”

于鹏、王大节馆舍,一名吏胥来报:“此有胡相公的一封短简和王秀才的承事郎官告。”王大节展开短简,其上写道:“朝廷不欲奇袭开封,请即日返回鄂州,代为致意岳太尉。”

王大节激愤道:“我行数千里,方自四川到得行在,如今方知宫闱以声色禽鸟为重,而以江山社稷为轻!此承事郎告,简直与粪土无异!”便将官告交还吏胥:“请传语胡相公,我虽感荷相公恩德,然既不出兵开封,我便无寸功可言,岂得滥受官告,见讥清议?”

吏胥走后,王大节向于鹏告辞:“我愿径返故乡,不欲去鄂州见岳相公。”于鹏深感诧异:“岳相公急盼王秀才回归,何以便不去鄂州?”王大节长叹:“岳相公的深情,我岂不理会?然行在所见所闻,煞是教人伤心。朝廷徒有思贤纳谏的声名,却容不得一个忠直的朱干办。我便是去岳相公军中,又有何用?我亦是粗知礼义,知得用行舍藏、韬光养晦的道理。既是大宋中兴无望,不如归家养亲,明哲保身。”

于鹏也不免叹息:“王秀才归乡,便可途经鄂州,何不与我同行?与岳相公一见,亦得尽礼而别。”王大节说:“若是见得岳相公,惟恐他盛情挽留,便难归乡,不如忍痛不见。岳相公忠义,决然是名标青史的贤将,然而在此时代,恐他亦难成就功名。”

于鹏送王大节出城西涌金门,两人在西湖边漫步,久久沉默。王大节说:“如此佳丽山水,若是养得苟安之志,不思進取,倒不如将西湖填平!”接着向于鹏长揖:“请传语岳相公,我感荷他的厚谊,没齿不忘,惟愿他早日了得平定中原的大志。”于鹏含泪还礼:“王秀才前途珍重!”

3

赵鼎、沈与求面对宋高宗,赵鼎说:“自宣和、靖康以来,王师屡次失利,只因有法不依,执法不严,有赏无罚,故武将得以拥兵自重,养敌玩寇。张俊惟是一员庸将,此回故意逗遛不進,先驻兵平江府多日,被逼到常州后,又以'坠马伤臂’为由停滞。臣以为当以军法从事,以为临敌不用命之戒,以儆效尤。”

沈与求说:“张俊当年勤王有功,然陛下已有重赏。按律文:'临军征讨,稽期三日者,斩。’如今张俊稽期已非三日。有功者赏,有罪者罚,功不掩罪。切望陛下效法周世宗与国朝太祖,然后军威可振。”

宋高宗沉思片刻,问道:“当年刘光世前后迁延二月,终不亲率大兵渡江,坐视楚州失守,相比今日张俊,又当如何?”赵鼎、沈与求无言以对,宋高宗说:“朕亦非不知刘光世与张俊的用兵之道,然而他们之下,又有甚偏裨可以取而代之?便是用偏裨取代,亦未必胜于前人,如今只宜记功掩过。”

赵鼎、沈与求更是哑口无言,宋高宗说:“虏人此回远来,惟求速战。韩世忠伏仪镇大捷之后,旋即退回江南,便是深得用兵之道。且教张俊把截常州,此亦是一说。卿等可为朕草诏与张俊,教他安心养伤,徐观江北敌势,乘隙用兵。”二人只得说:“臣等领旨。”冯益临时搬来桌椅,赵鼎当场起草手诏。

宋高宗坐在御榻,若有所思,不禁自语:“刘光世与张俊平居无事,坐享高官厚禄,临危之际,全不能为国效命,亦是深负朕望。朕观诸将,骁勇敢战,惟有岳飞。倘若岳飞不出兵,切恐虏人亦不得退遁。”

沈与求说:“臣早曾建议,教岳飞取间道,乘虚進兵京、洛。”正在草诏的赵鼎说:“岳飞控御上流,利害至重。若非万不得已,不可轻举。”宋高宗说:“卿言有理,朕亦因此踌躇。待到平江见得胡松年,再做计议。”

西湖游船之上,明烛辉煌,八名女乐演奏丝竹,王继先和十余名宦官围坐一张长方形的食桌,尽情享受佳肴美酒。冯益说:“赵鼎等主张军法处分张俊,却被官家否决。你等须知,官家素喜庸将,不喜良将。”王继先问:“此话怎讲?”冯益说:“我闲着无事,亦稍知国史。本朝自太宗官家以来,俱喜庸将。庸将易于驾驭,良将难于控制,日久必生是非。如仁宗官家时的狄青,立得大功,官至枢密使,却不知急流勇退,便须罢官。”

王继先说:“然而官家信任岳飞,以为刘光世与张俊不能宣力。”冯益说:“官家不幸,处于乱世。倘若庸将不能抵御虏人,便思良将。然而良将亦须与庸将参用。我曾与张俊对骂,久知其为人,极是狡黠。后宫娘子有她们的媚道,张俊亦有他的媚道,长久必得官家欢心。你们听我言语,日后长保富贵,第一便是张俊。”王继先说:“冯十五的见识,我等望尘莫及。”

冯益说:“我早曾言道,官家酷似太上。然太上做二十六年太平风流快活天子,如今却在虏人处受苦。官家却做不得太平风流天子,有诸多烦恼。即如扬州风流快活一阵,却是乐极生悲。王八司命,你号称司命,却是生育无术,官家无子,须有多少烦恼?”王继先说:“此亦是生死有命,太祖官家的圣意不可违,他须教自家的子孙嗣位。”

张浚入朝面对,跪拜朝堂说:“罪臣张浚违离陛下,已半载有余。今日幸得复睹天颜,恭祝圣躬万福!”宋高宗说:“卿勤王之忠,用吴玠坚守蜀口的大功,朕念之不忘。如今虏骑蹂践淮南,卿有何退敌良策?”张浚说:“臣料虏人粮饷艰阻,不能持久,到得来年春夏,终须北归避暑。王师乘势追袭,必可大胜。”

宋高宗说:“卿言深得兵机,赵鼎等亦是此意,然朕终忧不得及时退敌,叫虏骑在淮上徘徊,不是好事。”张浚说:“虏人大军聚集淮东,刘麟伪齐军分攻淮西。如今刘光世不能任淮西守卫之责,而安抚使仇悆却以民兵抗敌,屡请朝廷增兵。臣闻岳飞拔自校列,治军严整,智勇皆备,喜立功名。不如命岳飞整军沿江东下,破淮西刘麟,先断虏人右臂。然后与东南各军徐议会师,共同厮杀。”宋高宗说:“卿可为朕草诏,叫岳飞引军援淮西。朕料欲将虏骑逐出淮南,非岳飞不可。”

张浚当堂草毕,冯益递给宋高宗。宗高宗说:“可将'引军东下’改为'全军东下’,再于末尾加上:'朕非卿到,终不安心,卿宜悉之。’”张浚说:“岳飞一军把截大江上流,地分阔远,叫他全军东下,则上流防卫若有差失,为害不小。”宋高宗说:“凡事须有轻重,今贼马在淮南,势所当先。便是上流有差失,日后岳飞统兵前去,亦足平定。”

张浚又说:“驾驭诸将,譬如养鹰,饥则为用,饱则飞扬。如今岳飞虽有威名,却未立显功,陛下'终不安心’等语,臣惟恐开启跋扈之萌。”宋高宗说:“岳飞虽是武夫,朕屡闻士大夫言道,他有国士之风。倘若日后跋扈,朕亦有制约之术。当前用人之际,正须岳飞为朕效力,此数语不可不加。”张浚说:“圣虑高远,岳飞得陛下手诏,自当踊跃驱驰。”

宋高宗说:“依使者奏,虏人颇为称道秦桧,说他知得金国事体。”张浚说:“臣曾与秦桧同朝。此回臣自福州赴行在,途经温州,与他相聚一日。”宋高宗问:“秦桧有甚言语?”张浚说:“秦桧爱君忧国之心,溢于言表。与他议论时政,亦是颇识大体。臣愚以为,秦桧任相时虽有瑕疵,倘闲废不用,日久亦是可惜。”宋高宗不语,神色却微微一动。

4

鄂州宣抚使司,岳飞召集众将与属官计议。岳飞说:“主上手诏,命我带兵先救淮西首府庐州,然后聆听朝廷指挥。君命召,不俟驾,神武后军将士蓄锐已久,救援淮西之事极是紧切,不可稍缓,明日正是吉日,便须出师。然而襄汉新复,亦不可全无防备。”

牛皋、徐庆同时起立:“下官愿率本军为前锋。”岳飞说:“我自当成全二太尉的壮志。徐太尉为主将,牛太尉为副将,可于各军选拔两千精锐马军,明日五更启程,自黄州渡江,赶赴庐州。途经蕲、舒二州时,传我指挥,命后军副统制李太尉、左军副统制傅太尉率本部人马一千,随你们前往。”两人齐道:“遵命!”

岳飞又说:“此回我当率背嵬军、中军、左军、右军、后军与踏白军前往淮西。张太尉率前军、选锋军、游奕军、破敌军屯守鄂州与襄阳。”张宪说:“目前选锋军统制李太尉等驻守襄阳,距鄂州七百里,若有缓急,切恐声势不相接。下官以为,不如叫破敌军统制王太尉守鄂州,保护老小,下官率本军与姚太尉的游奕军前去襄阳。”王贵说:“张太尉此说有理,然而下官忧虑粮运难以接济,不如姚太尉率游奕军前去郢州屯泊,张太尉且驻军隔江的汉阳军,以便应援。”岳飞说:“便依王太尉所议。我须照会荆湖北路转运司,应付军粮,不得稍有欠缺迟延。”

庐州州衙,仇悆召集部属议事。仇悆说:“我任知州仅半年,便遇虏、伪大军压境,然我只能调度淮西路的厢军与民兵。我曾向刘宣抚请求增援,言道'金虏重兵,尽聚淮东,淮西惟是刘麟乌合之众。刘宣抚若亲统大兵前来,可保必胜’。然他根本不予理睬,只不断向我下发公文,命我放弃庐州和整个淮西,焚烧粮草,退保江南。我拒不同意,且发民兵到寿春府迎敌,竟将伪齐军逐至淮北。但如今刘麟又增兵進攻,寿春府的形势渐趋危急。诸位有何良策,请尽情陈述。”一名吏胥说:“惟有不断向枢密院胡相公递送紧急公文,再求支援。”一名武官说:“我军已取胜绩,刘宣抚或能改变主张,派遣救兵。”

一吏胥来报:“刘宣抚的翼武军统制张琦已率本部四千人马,从德胜门進城。”仇悆大喜:“刘宣抚果不坐视,我们赶快出迎!”众人才起立,张琦已全身甲胄,率五十名甲士直入大堂。仇悆返回座位,面南正中端坐,等候张琦参拜。张琦却并不行礼,只对仇悆说:“坐衙的莫非便是仇集英?下官奉刘相公将令,叫仇集英去江东池州安泊。你的老小、行李自有下官率本军防护,决无闪失。”

仇悆不料张琦前来,竟为强迫自己放弃庐州,一时急怒攻心,厉声道:“张统制,我乃一路之帅,你如何竟不行唱喏之礼!”张琦无奈,只得施礼道:“下官失礼,乞仇集英宽恕。然而刘相公的军令,下官岂得不遵?乞你当即随下官南下。”随即将手一挥,五十名甲士一拥而上,准备劫持仇悆。

仇悆大喝:“我乃朝廷命官,无礼者必斩无赦!”甲士不敢向前,张琦改用平和的口吻说:“仇集英,虏、伪兵势甚锐,你若不离庐州,切恐身家性命难保,下官亦难见刘相公复命。”仇悆怒道:“刘光世身负朝廷重托,竟不敢抗一区区刘麟,尸位素餐,岂不有愧于心?我身为一路安抚,岂得无守土之责!依目前局势,惟有以死殉国。若敌寇未至,只身潜逃,亦必有负一路百姓。你身为统制,食君之俸,自当忠君之事,如能与我共守庐州,我日后必当明奏主上,朝廷岂无恩赏?”

张琦断然道:“既是仇集英不愿撤离庐州,下官亦自无可奈何。然而下官既有将命在身,亦不得服侍仇集英。下官惟有告退,日后虏、伪大兵临城,休得后悔!”言毕,率甲士气呼呼出门。

一吏胥来报:“刚接到朝廷省札和官告,因守御寿春府有功,仇知州的职名由集英殿修撰升迁徽猷阁待制。”仇悆叹道:“即使只得两千援军,亦胜似官告十倍!”

一军士来报:“金四太子增援刘麟,金军万夫长尼忙古刘合与伪齐军会合,攻破寿春府,又挥兵南下,直趋庐州!”一武官说:“因寿春府伤亡甚大,庐州城只剩一千老弱残兵,根本无法守御。”一吏胥说:“合肥城大兵弱,仇安抚便是率一城老幼弃城退保,也已尽得守土之责。”

仇悆长吁一声:“我早曾言道,誓与州城共存亡,岂得食言自肥?建炎时,东有楚州赵立,西有陕州李彥仙,他们是武夫,尚知尽节。自家读圣贤书,所学何事,临难岂得苟免?听我号令,全城官吏军民,不分男女老幼,全力准备守城之战!”

一军士又报:“敌人大军距州城只有六十里。”仇悆率众人登城,果见一支游骑,在护城河外转一圈,又匆忙离去。仇悆急忙焚香祷告:“愿上苍与大宋祖宗垂怜,佑我全城平安。”

一军士又报:“探得岳制置率军东援,将至庐州。”仇悆以手加额道:“岳制置忠勇敢战,非刘光世可比。全城军民惟有苦战死守,等候援军,方得犯死求生!”

一军士又报:“敌大军距离州城,只有十五里!”仇悆拔剑在手:“即使等不得援军,我亦宁死殉国!”

一吏胥来报:“今有岳制置前锋右军统制徐太尉、左军统制牛太尉率军到此,已自西平门入城。”仇悆大喜:“此是天佑庐州,必破番贼!”

仇悆下城,迎接岳家军,双方在州衙门口相见。徐庆、牛皋施礼道:“参见仇安抚。”仇悆还礼道:“徐、牛二太尉赴援,正得其时,如今虏、伪军离城北只有十数里。”徐庆说:“既是如此,我们立即去北城。”仇悆说:“时已正午,众将士长途跋涉,亦须午餐休息。”

牛皋说:“我们携有干粮,如得热水沃胸,便似雪中送炭。”仇悆吩咐吏胥:“赶紧组织百姓,为将士烧热水。”徐庆下令:“全军休息,吃干粮,饮热水,饲养战马,准备战斗!”

仇悆陪徐庆、牛皋、王敏求、韩清、李德、沈德、姚侑等人登上北城。徐庆观察城北地形,对众人说:“体探得虏人四太子亲率重兵殿后,而岳相公的大军亦将到来。此回须有恶战,莫如在城外设寨,成犄角之势,以便厮杀。”众人说:“此议甚好。”徐庆下令:“沈正将率二百军士,会同城中百姓,即刻到城南设寨。”沈德说:“遵命!”

庐州城下,尼忙古刘合率三千金军骑兵、李序率两千伪齐骑兵抵达。虏、伪列阵未毕,拱辰门大开,岳家军一千八百骑也从城中拥出。尼忙古刘合大惊:“此处咋有岳家军?”李序说:“莫非是仇悆老汉虚张声势?”

双方列阵完毕,岳家军阵中突然树起三面旗帜,一面绣有“精忠岳飞”,一面绣有“右军徐”,一面绣有“左军牛”的字样。李序倒抽一口冷气:“不料岳飞大军,竟先到庐州。”尼忙古刘合说:“事已至此,不可不战。我们兵众,岳飞兵寡,犹可以多胜少。便是不胜,四太子大兵自当亲临战阵。”

岳家军阵驰出一骑,持鞭大喊:“我乃岳相公麾下右军统制徐庆,谁来受死?”李序心生一计,吩咐十名精骑:“你们可一齐出战,先射敌马,再擒徐庆,力挫岳飞锐气,便是大功。”十骑在军阵中弯弓搭箭,然后驰马出阵,向徐庆攒射。

徐庆战马果然中箭倒地,但他一跃而起,手抡铁鞭迎战,先将第一骑打下马。徐庆欲抢马再战,其余九骑蜂拥而上,不容他上马。徐庆只身以步斗骑,又因身披厚甲,转动极是笨拙。

牛皋见状,回头吩咐韩清:“韩太尉统兵,待我上前!”随即单骑驰出大吼:“徐太尉休慌!”接着舞动铁矛,接连刺死两名敌骑。徐庆趁势打死一名敌人,重新夺取战马。其余六骑见势不妙,拨马逃回。牛皋脱去兜鍪大呼:“我是岳相公军前统制牛皋,曾在京西屡败虏人,活捉耶律马五,你等速来受死!”言毕,将矛高举。

韩清下令:“全军進击!”岳家军铁骑形成一股无坚不摧的怒涛,才一交锋,便击溃敌军。徐庆说:“不必追歼!”全军又在刹那之间收紧。

稍顷,尼忙古刘合组织反攻。岳家军依托护城濠,远则用弓箭,近则用短兵搏战。敌军每次冲锋,均告失败,然而迭退更進,屡败屡战。岳家军则斗志旺盛,愈战愈勇。尼忙古刘合率亲骑冲锋,却被一箭穿心,落马身亡。金军群龙无首,顿时溃不成军。

庐州州衙,仇悆兴高采烈,设宴为岳家军将士庆功。仇悆手抚牛皋后背说:“闻得牛太尉已是四十八岁,然而战场之上,便是猛虎不如。”牛皋说:“徐太尉以步斗骑,以一敌九,尚不落下风,才是真正英雄!”徐庆也为牛皋敬酒:“感荷牛太尉及时救援!”牛皋说:“徐太尉客气,你我如兄弟,战阵何分彼此?”

吏胥来报:“岳制置麾下李太尉、傅太尉率军到达西平门。”仇悆对徐庆说:“宴会继续,我去迎接他们。”徐庆说:“且慢。据俘虏所言,四太子大兵亦至庐州。不如叫李太尉与傅太尉的步兵驻城,我与牛太尉率马军出屯城南,以便犄角策应。”仇悆说:“如此甚好。”徐庆说:“我与牛太尉就此出城。”

5

兀术大帐,李序跪地禀报:“岳家军大军先到,我军溃败,尼忙古刘合战死。”刘麟说:“不曾有探报表明,岳家军将援淮西。莫如驻兵寿春府,观望形势,再定進退。”兀术大怒:“刘合是我爱将,此仇岂可不报!岳飞兵马只有左、右二军,正可乘势反攻,破得庐州。”

突合速说:“岳飞用兵,素来计虑周全。当前淮东未有战事,不如且驻兵此地,叫三太子与挞懒监军统大兵共同前来。如若破得岳飞大军,亦不枉此番兴师动众一回。”兀术喝道:“休得长他人志气!传我命令,大金、大齐三万人马,次日杀奔庐州城!”

次日,金军在拱辰门外布列大阵,庐州城头却毫无动静。兀术焦躁不安:“一猛克骑兵出阵,驰至护城濠边挑战!”骑兵刚到城濠边,城头伏兵骤出,箭雨急射,金军死伤数十人,败退回阵。时至正午,兀术无计可施,只得下令:“齐军步兵在城北扎寨,金军步兵赶造攻城器械,金军骑兵随我严阵待敌!”

两拨人马刚乱哄哄分开,西北方向突然出现一支宋军。王贵的中军和董先的踏白军率先投入战斗。敌人步兵首先溃败,顿时搅动骑兵方阵,骑兵也乱成一团,无法纵横驰骋。徐庆、牛皋率骑兵自东向西突击,李山、傅选率步兵出城夹击。兀术惊慌失措,立率亲骑杀开一条路,北向逃遁。刘麟和突合速、韩常等人,也各自逃散。

岳飞说:“四太子虽已溃不成军,仍须防他迭退更進,攻王师不备。”继而下令:“李太尉、傅太尉率步兵打扫战场,其他各军轮流休整,继续待敌!”

溃逃路上,金军重新聚合。兀术对众将说:“大金用兵,历来是败而复聚,分合出入,应变如神。如今军力犹存,正是反攻良机。”刘麟哭丧一张脸,虽对战事早已失去信心,却不敢出面反对。韩常说:“步兵行進迟缓,不如以马兵出击,可保必胜。”兀术转望突合速,突合速说:“若是他将,我亦可保必胜。然岳飞智略过人,切恐不宜轻举,以免再败。”兀术颇为不快:“你且与大挞不野、刘皇子统兵在后,我与韩十八率马军前行。”

兀术与韩常带八千马军再次南下,才到庐州城北,却见岳家军严阵以待。不待兀术布阵,岳云率二百背嵬精骑突出。金军不及射箭,背嵬军士已直贯敌军,大呼陷阵。步兵紧随其后,手持大斧、麻扎刀或提刀,上斩人头,下劈马腿,所向披靡。兀术大叫:“全军死战,后退者斩!”激战正酣,岳飞帅旗一摇,徐庆、牛皋率军从东方,王贵、董先率军从西方齐出。金军再也不能支撑,北向溃退。

岳飞下令:“马军在前,步军在后,穷追不舍,直至天黑!”宋军全速追击,兀术、韩常带败兵急走,途遇突合速等人所率步兵,又将步兵冲得七零八落。金军再也组织不起反攻,只能北向狂逃。兀术一边仓促奔跑,一边下令:“放弃寿春府,全军退回泗州!”

庐州州衙,仇悆再排酒宴。仇悆对岳飞说:“庐州官吏百姓免遭荼毒,皆是岳制置的功德。”岳飞说:“仇安抚坚守寿春与庐州,尤令我等钦敬。”仇悆说:“闻得前日,岳制置遣一骑兵过长江送公文,不巧碰上风急浪高,渡口禁渡;骑兵却不管劝告,坚持非渡不可,并且言道,'我宁愿溺死江中,亦不敢耽误岳相公的命令!’岳制置治军如此,难怪众将士勇毅敢战,屡败强敌。”岳飞说:“治军宽严相济,方得军心,方得临战用命。

仇悆说:“此回论军功,牛太尉为第一,徐太尉为第二,皆是下官的恩公。”岳飞暗语:“上回随州之战,已为牛皋记功第一,此回须为徐庆记功第一。”便只慢慢品味菜肴,不发一言。仇悆问:“岳制置有甚心事?”

岳飞说:“依敌俘所供,当前虏、伪当有九万人,麇集泗州,已是其全师,此外只有些少兵力。若得全歼此敌,则荡平中原,便似滚汤泼雪;迎还二圣,亦是易如反掌。然本军当前不足两万,自不足当此重任。而东南三帅,兵势俱比本军厚重。若得他们率全军渡江,到泗州与敌决战,方是上策。切恐朝廷持重,而刘、张二相公并非勇于立功之人,惟有坐延岁月,靡费百姓膏血而已。”

仇悆说:“岳制置所言,可谓洞彻事理。下官此前,亦曾与张枢相進言,建议乘敌之隙,出师收复东京。然而他的回复,亦全不理会此策。”李若虚说:“食君之禄,须是忠君之事。我等身为臣子,自当悉心开陈,供官家与朝廷采纳。”孙革说:“军事瞬息万变,兵机难得易失,不如及早上奏。”岳飞听后,马上起立:“待下官与你们连夜草奏,另与赵相公、张枢相等告白。”仇悆深受感动:“下官亦当与你们共同起草奏疏,分别紧急递发。”

盱眙镇,金军大帐,挞懒说:“我多次与韩世忠下战书,教他即日渡江,一决胜负。然他至今未派一人一马,却教大金军马过江决战。”兀术说:“如若仅是韩家人渡江,尚可支捂。如今岳家人已兵临淮西,倘若两家人联合,切恐我们难以抵御。”挞懒说:“你在战败之后,立即撤离寿春府,亦是做得好事。岳飞用兵,最是神出鬼没,你若不及时撤军,切恐今日便不得相见。”

兀术低头不语,讹里朵问:“近日南虏有甚动静?”挞懒说:“闻得康王露布江南,到平江府亲征。我亦思忖,径自通州渡江,直至平江府,活捉康王。然而阿里自泰州败归,言道泰州守御甚坚。取不得泰州,又怎生到通州?又闻得平江府一带,南虏战舰密布,难有可乘之隙。”兀术说:“刘家人、张家人均不足虑,惟一教我恐惧的,仍是岳家人。”

讹里朵的一名随从来报:“今有御寨传到紧切文书。”讹里朵接来看过:“原是斡本与蒲鲁虎联名发来,道是郎主病危,教我们立即回军,以防粘罕与谷神图谋不轨。”挞懒说:“既是郎主病危,当立即回军,不得延误。”

6

池州宋军营帐,岳飞对李若虚说:“金军与伪齐军撤往淮北,战机痛失,煞是可惜。”李若虚说:“敌军一撤,东南三帅俱已遣军渡江。刘光世还派王德率军来援庐州,然而王德毕竟说得,'当庐州危急时,我等竟无一人一马渡江击贼。如今胜局已定,我方到得庐州,岂有面目见仇安抚?’”

王横来报:“池州州衙送来一份最新邸报。”岳飞接来展开,不由大怒:“竟有何人,敢依我的名义奏请,母亲特封国夫人,慧海赐号佛心禅师!”随即吩咐王横:“速唤于干办、孙干办前来!”稍顷,于鹏、孙革進来。岳飞将邸报递与他们,于鹏看后说:“我未曾上此伪奏。”孙革说:“下官疑是進奏官刘康年所为。”岳飞厉声道:“速将刘康年捆来,待我亲自审问!”

刘康年被捆進来,连连叩头:“下官知罪,知罪!前日岳相公给我几份空白印纸,命我向朝廷请求增拨军需品,我想为主帅办成两件好事,便擅自奏请私事。”岳飞激愤言道:“国耻未雪,百姓水深火热,主上宵衣旰食,你不思助我破敌保国,却敢为我陈乞私门猥琐之事,将国家名器献媚于我,是可忍,孰不可忍!”

刘康年说:“下官服罪,服罪!”岳飞说:“你须责受一百军棍,暂时拘押,待我急递上奏,请求主上取消两项成命,再行治罪!”

刘康年被押下,徐庆怒容满面進来:“岳制置,你做的甚事!”岳飞知其用意,一时难以回答。李若虚说:“此次救援庐州,岳相公为徐太尉报立奇功,转五官,牛太尉报立功,转二官,原有综合考虑随州之战的意思。”

徐庆说:“身为大帅,全仗赏罚公平,方得将士效命。随州、庐州之战,俱是牛太尉功劳第一,岳制置非是不知。莫非惟因徐庆多年相从,便有意偏袒;牛太尉曾事伪齐,便轻鄙几分?我与众太尉如兄弟,岂会争功?惟求公正而已。岳制置切莫辜负大家的正心诚意。”

岳飞面带愧意,起身向徐庆长揖:“我亦曾与牛太尉计议,然而事到如今,该当如何弥补?”徐庆说:“你当与牛太尉好言谢过。”岳飞痛快言道:“会得,我当立即与牛太尉谢过。”

王横来报:“有一来自泰州的邮递传到。”岳飞接来看过,脸色大变,不由朝东北方向跪下,悲恸大呼:“哀哉肖隐!痛哉肖隐!勇哉肖隐!壮哉肖隐!我最是有负肖隐!”

李若虚大惊,急忙拾起飘落的邮件扫视,而后沉痛言道:“朱干办守泰州,受伤后病死。而今寄来绝命诗一首:'书生仗剑北堞楼,冻雨皂旗满目愁。鏖斗裹疮悲战血,孤城屹立障横流。兴亡天下忧心在,表里乾坤正气浮。死去别无身后世,亡魂犹绕古幽州。’”众人纷纷跪倒,无不伤心落泪。

7

家中,粘罕对高庆裔与萧庆说:“我以为合刺年幼易制,扶他做谙班孛堇,原是我宣力。不料他做得郎主,竟忘恩负义,不从我意!”高庆裔说:“我早曾言道,斡本是小郎主的继父,小郎主岂得听命于你?”粘罕说:“如今我亦是后悔莫及。”

萧庆说:“相国做都元帅,其实已无兵马,然而在军中的威权犹在。若不乘此一线机会做天下主,切恐日后追悔莫及。”粘罕说:“我曾教人屡次占卜,都说我做不得天下主,故不得违背天意。我虽是做不得谙班孛堇,他们亦奈何不得。”高庆裔说:“既不愿做天下主,又何须做谙班孛堇?”粘罕说:“我惟求自家官位,当在郎主之下,万人之上,郎主亦须听我言语。”

私宅,斡本宴请讹里朵、兀术、挞懒与蒲鲁虎四人。斡本说:“粘罕最是骄横,老郎主时不服老郎主,如今又不服小郎主,当怎生应付?”兀术说:“我最瞧不得粘罕与谷神,不如今夜便带兵将他们剿灭,为侄郎主除却后患。”蒲鲁虎说:“便依此议,我当率自家合扎猛安为先锋,兀术便做我后援。”

挞懒说:“使不得。粘罕尚是都元帅,并无显著罪名,在御寨与各处亦有羽翼。他与谷神的合扎猛安虽多老病,然谷神勇猛无敌,你们岂得不知?做事须得稳当。”斡本问:“如何便是稳当?”挞懒说:“可教宇文国师定大金新制,教他设计,如何方得束缚粘罕与谷神手脚,教他们动弹不得,然后将他们处分,便如捕杀病鹿。”

讹里朵说:“宇文国师曾由粘罕引入御寨,岂得宣力?”斡本说:“如今郎主对他极是尊礼,他自当为郎主出谋。”

东北一间破屋中,宋徽宗一病不起,乔贵妃、韦氏服侍在侧。宋徽宗时而清醒,时而昏睡,没有表情,没有呻吟,没有遗言。乔贵妃探其鼻息,便出屋外,对守候已久的宋钦宗及景王等宣布:“太上龙驭宾天!”

宋钦宗等人没有爆发号啕的哭声,惟是默默穿起早已准备好的孝服。宋钦宗走到监押他们的金朝吏胥面前,哀求道:“阿爹之罪,有丘山之重。如今惟求大金皇帝怜悯,赐予薄棺,归葬江南,或埋殡故宋西京山陵,便是天地宏恩,罪臣桓与子孙自当世世不忘。”

吏胥说:“大金郎主有令,昏德公可掩埋此处,用所赐生绢裹葬。”宋钦宗还想乞求,景王走上前来施一个眼色,他便不再言语。

夜间,朱慎妃率众人在屋内供奉的观世音像前祈祷。宋钦宗怒道:“人道观音大士大慈大悲,我观她煞是无情无义。如有灵验,圣人信奉如此至诚,岂得惨死!你们日夜诚心祷告,又济甚事!”朱慎妃忙上前掩住他的口说:“罪过,罪过!官家不得渎罪观音大士!”

赵谌对宋钦宗说:“阿爹,血海深仇,不可不报。倘若他时王师北伐,儿子情愿与仇寇同归于尽!”景王说:“我们受苦已极,惟愿上苍与祖宗护佑,教吴玠、岳飞、韩世忠等将進兵,洗荡得虏人御寨,早日救取我们!”宋钦宗木然不语。

小木屋里,乔贵妃与韦氏同榻。乔贵妃伤心恸哭,韦氏却说:“实不相瞒,太上仙逝,老身便是如释重负。”乔贵妃惊问:“姐姐何出此言?”

韦氏说:“当年我做'假小子’,与妹妹相互抚慰。后来则有许多隐私,比如与韩公裔私通,被俘后与金人相好,進入洗衣院后蒙受种种快意的污辱,都不曾与妹妹言说。然而妹妹委是我的知心,我若不与你直言,便是死不瞑目。不过既是直言,妹妹亦切不可以淫贱无耻见笑。我之所作所为,岂不是太上驱迫?当年若他恩幸于万一,岂得有此等事?”

乔贵妃说:“姐姐之事,我岂得见笑?姐姐放心,今夜所言,惟独你知我知,绝不与景王等人言语。”韦氏说:“惟愿九哥早日发兵,救取我们。他日归宋,我须教九哥封妹妹为皇太后。”乔贵妃说:“姐姐虽迭经磨难,终是有福之人。妹妹命运绵薄,怎受得皇太后的封号?若是他年得以南归,惟愿在青灯古佛旁,了此残身。”

福州家中,秦桧对王氏说:“下官在朝廷三年,尚是知得主上圣意,端的是愿和而不愿战,惟因虏人驱逼太甚,不得已而应战。如今要求前任宰执条陈'攻战之利,备御之宜,措置之方,绥怀之略’,便见得圣意如初。”王氏问:“老汉怎见得此十六字,便是官家欲和之意?”秦桧说:“一年之间,虏、伪三败,王师三胜。主上本与虏人有不共戴天之仇,自当访问臣僚以恢复的大计。如今诏旨中既有'备御之宜’,是欲守而不欲攻,而'绥怀之略’便是仍与虏人讲好之意。”

王氏轻抓一把秦桧的胡子,笑道:“老汉见识煞是过人,然当如何上奏?”秦桧说:“我当上一妙奏,虽模棱两可,主旨却是主和而不主战。而其更妙之处,则在将挞懒退走淮北,虏人放归王伦,皆归功于下官倡议讲和之效。”王氏说:“看来岳飞、吴玠等人的战功,亦为老汉窃为己有。”

秦桧说:“汉时民谚,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下官料得,此等偷天换日的文字,主上与赵鼎、张浚等人,必不深究。”

王氏说:“去冬有一相士,言道老汉今年必有喜事,莫非便是此奏?”秦桧满心欢喜:“此处有城隍庙,香火极盛,国夫人莫如去为下官求神问卜。”王氏说:“求神问卜,须是诚心,老汉前去,又有何人知得你为何事?”

8

平江府,赵鼎、张浚、沈与求面对宋高宗。宋高宗问:“卿等商讨,如今须以何事为先?”赵鼎说:“自古攘外必先安内,须以平杨么为先。”宋高宗说:“当以何人为将?”沈与求说:“去秋朝廷已下指挥,命岳飞兼潭州制置使。臣等以为,不须另命他将。去冬臣等依奉圣旨,叫岳飞暂时驻军池州,另候朝廷指挥。陛下正宜召见岳飞,晓谕他为朝廷成此大功。”

宋高宗说:“既如此,卿等可速下省札,召岳飞赴行朝。岳飞此回援淮西,战功非细,宜有封赏,以激励他另立新功。”沈与求说:“当今如刘光世、张俊诸大将骄惰,惟有岳飞锐于功名。臣愚以为,当与他两镇节度使,以示陛下用心选拔良将的圣意。”张浚却说:“臣以为,岳飞虽是良将,亦当示陛下驾驭之术,封赏不宜过优,过优易生骄慢之心。”

宋高宗说:“岳飞已是节度使,便与他两镇,赏典亦不为过优。”赵鼎说:“两镇节度使是希阔之典。岳飞原自列校,一旦蒙圣恩超擢,与刘光世、韩世忠、张俊同列,臣切恐他们内心不能平服,易生嫌隙,非朝廷之福。”沈与求说:“吴玠已封两镇,岳飞又有何不可?封赏岳飞,正利于警诫刘光世、张俊等人,不得养敌玩寇,须是为朝廷效力。”宋高宗说:“日后若另有功赏,韩世忠等大将可兼三镇,而岳飞与吴玠便以两镇为限,以示与勤王功臣的区别。”

赵鼎说:“刘光世近日上奏,陈乞将原在淮东田三百顷与淮西对换,又陈乞其妾许氏、宁氏、吴氏并封孺人。台谏官论奏,他在淮东时,兼并民间膏腴田土,招致百姓失业,人所共知。淮西累经兵火,正须存抚百姓。刘光世未为朝廷措置丝毫利民之事,却以换易私田为先,必是扰民,强夺百姓田地。又自来外命妇封赠,须是臣僚正妻,如今陈乞封妾,亦是无此体例。”

张浚说:“刘光世身为大将,惟图一己之私,何尝体恤国难!”沈与求说:“岳飞属官以私事陈请朝廷,便奏乞陛下加罪,士大夫莫不称美,以为他有国士之风。此与刘光世的上奏,适成鲜明对照。”

宋高宗说:“当今以军事为重,武人不知礼义,外命妇区区小事,不足深较。朕今特旨,将刘光世之许氏等三妾并封孺人。岳飞母亦系朕的特恩,仍旧封国夫人。”张浚说:“先贤有言,'惟器与名,不可以假以人。’如若俞允刘光世,他日韩世忠、张俊依例陈乞,便当如何?”宋高宗说:“此回退虏、伪大兵,韩世忠勇于战斗,可教他与张俊依刘光世新例陈乞,朕悉与外命妇封赠,以示一体。”

9

平江府南园煕煕堂,三位宰执设宴招待四大帅。七人各占一张食桌,赵鼎居中,张浚居左,沈与求居右,三人面南而坐。韩世忠和张俊坐东面西,刘光世和岳飞坐西面东。刘光世穿戴纶巾儒服,岳飞、张俊、韩世忠均著戎装。韩世忠与张俊穿罗袍,岳飞只穿麻布袍。

赵鼎有意试探:“你们以为,虏、伪退兵以后,当以何事为先?”韩世忠说:“我愿统本军,先取京东地分。”张浚说:“刘豫兵衰,取京东不难。下官惟恐淮东残破之余,粮草难以接济。”韩世忠说:“粘罕叫大宋不得在淮南屯兵,岂有此理!依我之意,不如乘机在楚州屯兵,然后徐谋北上。下官愿亲去楚州,建立军府。”三位宰执均点头称是,岳飞也微微颔首。

张浚转向刘光世:“刘太尉有甚计谋?欲如何经营淮西?”刘光世一时张口结舌,韩世忠忍不住言道:“刘三,你何不统兵驻庐州?”刘光世却说:“下官愿统兵驻太平州,拱护行在,不去江北。”五人皆露鄙夷之色,岳飞也略显不平,却都没有回话。

赵鼎说:“朝廷已有定议,乘虏、伪退兵之机,先行剿灭湖寇杨么。”随即转望张俊,张俊笑而不答。韩世忠又忍不住说:“张七,你以为当如何扫除湖寇?”

张俊说:“依我之意,官军皆是西北人,擅长陆战,而洞庭湖浩渺深阔,湖寇擅长水战,王燮以数万大兵前去,亦是损兵折将。下官以为,若欲平定,便不得限以岁月。”沈与求逼问:“如若张太尉率神武右军前去,须以何年为期?”张俊手指岳飞说:“朝廷既已命岳五为潭州制置使,又何须问我?”

张浚转问岳飞:“岳太尉有何计议?”岳飞说:“国势艰窘,下官身为臣子,岂敢辞难?我自去秋受命之后,便欲亲往湖湘察看形势,旋即因虏、伪進犯,只得罢行。依我之见,杨么依仗大江深湖,操舟出没,陆耕水战。因洞庭湖深阻,官军出兵,常趁秋冬水落时节,此时正宜湖寇收藏粮食,陆袭便入湖,水攻便登岸,巧与官军周旋,常以他们水战之长,敌官军所短,故官军难以取胜。如今若改为炎夏用兵,教湖寇不得陆耕,又断绝粮道,或可取胜。”

沈与求暗自赞叹:“岳飞谋略,端的非他将可比。”韩世忠问:“岳五破湖寇,须以何年何月为期?”岳飞说:“下官不才,未有成竹在胸,然亦不得迁延岁月,愿以来年秋冬为期。”韩世忠听后,自己斟满一杯酒说:“今日我代岳五满饮此盏,若是明年破不得杨么,我便须罚你一盏。”张俊也怪声怪气言道:“韩五,若到明年岁末未能扫灭水寇,我亦须罚你一盏。”刘光世嘿嘿冷笑,岳飞则默然不语。

朝堂之上,宋高宗召见四大帅。四人伏地叩头:“恭祝圣躬万福!”待他们起立,宋高宗说:“众卿皆国之干城,朕所倚重。此回破虏、伪大兵,卿等宣力,朕心不忘。除超擢官封外,朕今特恩,赐韩、刘、张三卿孺人封号各三人,岳卿母仍以特恩封福国太夫人,另赐亲属孺人封号二人,不得辞免。”

四人伏地谢恩,韩、刘、张均面露喜色,独岳飞口奏:“臣奋迹单微,遭际陛下,岂敢逾分?臣母于法,已封淑人,只缘属官伪奏,妄有陈请,陛下必欲加封,不惟臣终不安心,亦必取诮于公论。伏望圣慈不吝反汗,速赐追还,以尊重朝廷名分。”

三人听得,皆露难堪、不快之色。宋高宗暗语:“岳飞国士之风,确非三旧帅可比。”却说:“众卿且起,朕已颁特恩,岂容反汗?你们惟当尽心竭力,报效朕躬。”韩世忠等三人应声而起,岳飞却仍长跪。宋高宗说:“朕知岳卿是孝子,如今便成全卿的孝心,叫卿移孝尽忠,辅朕成中兴之业。卿须遵朕圣旨,再行谢恩起立。”

岳飞重又叩头:“陛下皇恩浩荡,臣虽粗疏,亦稍知义利,窃望陛下慎惜名器。”宋高宗说:“朕将国夫人名号赐予孝子,便是慎惜名器。”岳飞只得说:“臣敢不谢恩,然臣亦有愧于心。”

岳飞起立,张俊暗语:“今日方知,岳五颇善演戏!”宋高宗说:“如今依宰执大臣所议,韩世忠大兵屯楚州,刘光世大兵屯太平州,张俊大兵屯建康。岳飞须暂留行朝,随朕归临安,与大臣熟议讨伐杨么事宜,然后回池州,统大军前往潭州。”

四人步出行宫,岳飞向三人揖礼:“下官与三位相公告退,恭祝三位一路顺风,屯兵安妥。”张俊、刘光世只是礼节性的还礼,韩世忠则愤慨言道:“岳五,今日在正殿,你力辞国夫人的诰命,岂不是讥诮我等为妾请封?”岳飞惊得一惊,忙说:“下官倘是故作姿态,便不须在此前另有上奏,天地当知下官用心。”韩世忠无话可说,张俊却不阴不阳言道:“岳五之心,上苍可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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