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狡猾
母亲的狡猾
母亲的狡猾,我很难识破。
对于一个即将年满84岁的女人而言,女人这个称谓是否合适——这是个问题。岁月和时光,以及夹杂在岁月和时光中的数也数不清的苦难和坚忍,似乎已经磨灭了她作为女性的为常人所关注的特征。老太太这个称谓也许更加合适,和老头儿这个称谓一样,突出一个老字,其实人们更习惯不分性别统称为——老人。
事实却是:当我把一个老女人混同于一般的老人,甚至把昏聩、糊涂、闭塞、固执等基于一般老人的特征加于她的身上,并因此掉以轻心的时候,她总能不动声色地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把我引入她的计划之中,让事情按照她的预设自然而然的发展。在她80岁之后,这种能力不但没有随着耳聋眼花的加剧而衰减,反而愈加的纯熟,几乎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境界。
母亲的健康首先得益于遗传,她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姥姥活到103岁,当地有名的老寿星;其次是艰辛和超高强度的体力劳动。母亲以能干著称全村。直到步入老年,她仍不肯承认引以为豪的体力优势正在离她而去,依然保持对我等好逸恶劳的蔑视,特别是当我们表现出对劳动的畏惧时,她的不屑神态和身先士卒让我们自惭形秽;三是勤于思考。母亲的世界很小,仅是那方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的院落,200多平米的样子。她获取信息的平台有两个,一个是那台开到很大声音也听不清的电视机,一个是出小院儿30米远的一个她叫“当街”的地方,那里常年聚集几个街坊,男女老少都有。通过这两个平台,她执着地保持与世界的联系。但这并不妨碍她的思考和判断,或许是因为摄入的信息量较少的原因,导致她的思考更加的深入而判断更加的冷静——大到国际局势,小到邻里矛盾。几乎每次从老家回来的车上,我都会和妻子谈起这个话题,我们两个年富力强的教育工作者的思维能力加在一起,和一个年逾八旬的老太太相比,竟然相形见绌,竟然差距很大。于是我想,在我们不在家的日子里,在那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长夜中,在与老伴儿频繁且持久地战斗之余,她的大脑时刻不停地飞速运转,仔细盘算着各种各样的事情,认真梳理着各种各样的关系,巧妙设计着各种各样的日子,把所有的计划考虑得滴水不漏,包括每一个人、每一个节假日、每一顿饭和每一道菜。
当我起意翻建家里的老房的时候,她是坚定不移的支持者。也正是因为她明确表态建好后搬进去住,我和妻子才决定并匆忙开工。房子建到一半,她的态度却暧昧起来,不时放出风说不搬进去住,而当我问及她时,又含含糊糊地说:“盖好了再说。”那时,我虽然有所预感但低估了她的缜密,我认为她不会用这么大的事情“耍”我。妻子曾提醒过我并让我早做准备,我几乎是斩钉截铁的告诉她:多虑了,房子盖好之后他们一定会搬进去!
她比我们更加焦虑于工期和工程质量,她用一个80多岁的老人所能用的一切办法监理督促工程。终于,一幢新房建成了。
终于,她亮出自己的底牌:不搬!全家人都觉得不可思议,我动用邻居游说也无济于事,大哥、二哥、大嫂、二嫂,所有人的话她都置若罔闻,只用两个字回答:不搬!事实再次证明,她的意志,不可动摇。
前段时间,我曾略带抱怨的对她说:“早知道您不搬,我还不如不盖呢。”她的耳聋为她选择性的听取别人的话创造了条件,她剔除了我言语中的怨气,像是自说自话一般,又像是抚慰我,道:“还是盖上好,盖好了你们就可以经常回来,回来就有自己的窝了。”此时我才明白,她精心策划的这一切——开始时鼓动我翻建,然后是许诺搬家鼓励我翻建,再然后是监督工程质量帮助我翻建,最终督促我建成——都没有为自己考虑,想的只是我——她的儿子——能够在老家有一个可以安身的窝儿。在她80多岁的时候,还在替我——他的儿子,筹划老了之后的居住的问题。这就是母亲的狡猾。建房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我竟丝毫没有觉察。
周六下午结束华东师大一周的学习返回北京,晚上给父亲打个电话。整整一周我都没有和他通电话,因为我在外地。我真的害怕听到他的叮嘱,听到他细致入微地对我外出和生活方方面面地教诲。他会问我“是领队还是成员”“是参观还是学习”“是飞机还是火车”“是集体用餐还是各自用餐”“是独居还是合住”,等等。他会调动他几十年前参加的仅有的几次学习培训的经验不厌其烦的指导我,并一而再、再而三的告诉我:一定要珍惜机会,好好学习。最后还要补充一句:少喝酒。而当我问及他和母亲的状况时,又总是千篇一律的那句话:都挺好的,没啥事。一旦我确认自己在一个小时内不能返回他的身边,我就不会给他打电话。而他不到万不得已,无论我在哪里,也绝不会给我打电话。 我知道,这很残忍。
电话里我告诉父亲明天回家。我已经准备好下面的回答,因为他一定会问:“都回来吗?”我说:“可能我自己回去。”父亲没说什么,既没有表示失望,也没有询问原因,似乎一切都能接受——回或不回、谁回谁不回——都无所谓。但是,为何还要问呢?在他眼里我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家——这是唯一的解释。今年八月,儿子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父亲用一句耐人寻味的话表示祝贺,他对自己的孙子说:“感谢你陪我度过那段快乐时光。”上幼儿园之前,儿子一直生活在爷爷身边,爷孙俩的关系很好,爷爷叫他“老扁”,因为儿子的头天生有些扁平。
因为儿子提前返校,周日上午我和妻子一起回老家。这让母亲既惊喜又遗憾还有些忙乱,因为昨晚她得知我自己回家,就已经放弃期待和在午餐上做文章。看到我们俩一起回来,她高兴,但遗憾孙子没来,追在屁股后面反复问“为啥没来?”,问得我们都不知道如何解释为好。忙乱的是还要重新规划午餐,因为有儿媳的加入,午餐的规格就要提高。她一连说出三个方案,白菜水饺、米饭炒菜、牛肉蒸饺,让我们选择。我故意不置可否,不予回答。因为我已经识破她的狡猾所在——在欢喜和忙乱之际,她无比灵活的大脑早已做好打算,也就是说吃什么她心里有谱,问我只不过是走形式,如果我的回答和她吻合那就正好,如果不吻合,那就旁敲侧击的说服我。见我不表态,她就耐心的讲吃饺子的好处以及白菜馅的美味;见我还不表态,她就巧妙地以退为攻,转而说去买茴香,做茴香馅饺子。我怎么可以让80多岁的老太太为了我的口腹之欲而步行1000多米去买茴香呢?于是我只好说:我想吃饺子,特别想吃白菜馅的饺子。皆大欢喜。母亲的狡猾再次取得胜利。
全家人一起包饺子,母亲和妻子擀皮,我包,边聊边干,其乐融融。或许,这便是她费尽心机的目的所在。
吃完饭,坐下来闲聊。说起他们的生日,就在这几天,我记得农历,但对应阳历的具体日期,我不知道。问父亲,他一贯的沉默不语,其实说也没用,做决策的还是母亲。母亲急忙接过来说:“我都没想这个事,我也不知道是哪天。”然后,她又补充到:“不过了,过那玩意有啥用。”我和妻子都劝他们,说:“过吧,全家在一起热闹一下。”“太费事了,大冬天的,也不方便。”母亲说,似乎是很坚决的样子。日历就在手边,我拿起来翻看,母亲在旁边说道:“我和你爸说了,你们要是没人提,今年就这样过去了。”“小路前天还过来问我,我也没告诉他。”小路是他的大孙子,一直生活在他们身边。此时,只要我稍微动一下脑子就能想到,他们是很在乎这个日子的,也在乎儿孙对他们的关注,更盘算过这个日子怎么安排,只不过不想自己说出来罢了。这就是母亲的狡猾。
父亲的生日在12月29日,母亲的生日在1月1日,正好国庆放假。我想也没想,顺口说道:“今年给妈妈过,不给爸爸过,就在元旦那天。”老家过生日的风俗是只能提前不能错后。“给你爸过,别给我过!”从她的语气和神态可以断定这是终结性发言,毫无商量余地。这个与父亲战斗了几十年的女人,在关键时刻总是把自己隐藏在父亲身后。这么多年基本都是这样,因为爸爸的生日在前面,所以每次都是以爸爸的生日为主,两个人的生日一起过。“那要哪天合适呢?”我一边翻日历一边自言自语。“十五、十六,”母亲说的是农历,“正好是礼拜。” 她接着说。她所谓的“礼拜”就是周末的意思。对照日历一看,“哇!”果然正是父亲生日前一周的周末,连忙说道:“好!就定这一天。”最后母亲再次强调:“你们要不说,我还真没想这个事。”我和妻子相视一笑,心里明镜似的:她早已安排好了。
这个狡猾的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