迭代之间葛薇龙们的故事，谁来书写呢？ | 江河·早茶夜读498
498丨沉香屑
江河金句
淑女就没有去找工作的道理
淑女的价值就是“宜室宜家”
永远只能被他者定义
一辈子贴死在人伦关系上
迭代之间葛薇龙们的故事，谁来书写呢？
文/ 江河
大家好，欢迎收听早茶夜读，我是彭江河，在2020年来临之际的倒数第六天，我为大家奉上我今年的最后一炉香。没错，本周共读的小说就是张爱玲的《沉香屑——第一炉香》。
重读《第一炉香》，最直接的第一反应就是，这难道不是《倾城之恋》的姊妹篇吗？
一样的双城故事，一样的有海外背景，擅长花言巧语的男主人公，范柳原的“与子相悦”不就是乔琪乔的那句“薇龙，我不能答应你结婚，我也不能答应你爱，我只能答应你快乐”吗。乔琪乔和范柳原这两个漂泊浪子像《阿飞正传》里的“无脚鸟”，游戏于花丛间，再热闹再盛大，也掩不住皮袍底下的空虚和迷茫。女性的舆论环境也一样，名誉第一，《倾城之恋》里说：“一个女人上了男人的当，就该死；女人给当给男人上，那更是淫妇；如果一个女人想给当给男人上而失败了，反而上了人家的当，那是双料的淫恶，杀了她还污了刀。”而《第一炉香》里说：“你爱人家而人家不爱你，或是爱了你而把你扔了。一个女人的骨架子，哪儿禁得起这一扔？”就连两个女主人公，也是出奇地相似，无论是女学生还是急求再嫁的寡妇，她们在促狭窄小的人伦空间中辗转腾挪，白流苏的死线是30岁，葛薇龙的死线是名誉坏掉前，命运给她们的时间并不多：
无边的荒凉，无边的恐怖。她的未来，也是如此——不能想，想起来只有无边的恐怖。她没有天长地久的计画。只有在这眼前的琐碎的小东西里，她的畏缩不安的心，能够得到暂时的休息。
葛薇龙的恐惧大概就来自于张爱玲“惘惘的威胁”，所以张爱玲小说中的女性总急切地去抓住点东西，“一切厚实的，靠得住的东西”。未来说不准，时间不等人，一天过去，肌肤就又会衰老一寸，不抓住范柳原，白流苏连五个孩子的后妈可能都没得做，白流苏和葛薇龙都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姑妈能轻易放葛薇龙回上海吗，就算回去了，名誉已经坏掉，既然择偶没有议价优势，何不选择一个自己愿意的，就算明知是献祭也是心甘情愿的，这就是葛薇龙的选择。
张爱玲笔下无童话，《倾城之恋》也是给你一块糖，舔一下，余生都是“不能想”，不可说。最接近张爱玲的人生观的恐怕就是那句，“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然而敦凤与米先生在回家的路上还是相爱着”，敦凤与米先生回家的路上的相爱，范柳原和白流苏倾城之际的相爱，葛薇龙和乔琪乔过新年暂时的欢乐，人能够抓住的，拥有的，确定的，只能是当下的片刻，这么强烈的，直逼眼前的生存危机感，恐怕正是张爱玲23岁时的生存感受，“出名要趁早”的大胆宣言，似乎也有了情绪的背景。
一直以来，张爱玲小说中的女性总被定义为“美而没有特殊技能”的寄生弱者，慕强的丛林法则容不下“没有特殊技能”的弱者原罪。在小说中，“特殊技能”主要指就业能力不强，可民国时期真的有正常的女性就业市场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陆依萍为什么要去大上海当歌女呢，《寒夜》里的大学生曾树生已经攀登到学历的黄金顶了，为什么只能去银行当花瓶呢，市场最需要女性的工作可能是《生死场》中金枝们的缝穷，可还要出卖身体，才能获得两个钢镚。这样的就业市场，会有哪个中产以上的家庭愿意把女孩子往深坑里推呢？有需求才会有生产，市场不需要白流苏、葛薇龙和娇蕊们，也就不怪她们没有用于家庭以外的技能了。连《第一炉香》中的丫鬟睨儿都懂得：
不是我说扫兴的话，念毕了业又怎样呢？姑娘你这还是中学，香港统共只有一个大学，大学毕业生还找不到事呢！事也有，一个月五六十块钱，在修道院办的小学堂里教书，净受外国尼姑的气。那真犯不着！
996固然是黑心资本家石锤，没的可洗，但是人通过工作建立起的个人价值也是扎扎实实的“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白流苏和葛薇龙都是淑女，淑女就没有去找工作的道理，淑女的价值就是“宜室宜家”，永远只能被他者定义，一辈子贴死在人伦关系上，当大佬的太太，当大佬的母亲，没有自我定义的现实条件，干得好不如嫁得好：白流苏不能去工作，一旦工作就相当于自找掉价，淑女身份贬值，往后连五个孩子的后妈也不配当。
能工作的呢？《封锁》里的吴翠远兢兢业业当上“青椒”——“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子在大学里教书！打破了女子职业的新记录。然而家长渐渐对她失掉了兴趣，宁愿她当初在书本上马虎一点，匀出点时间来找一个有钱的女婿。”让我们横移到太平洋西边，《唐顿庄园》里的二小姐，在家里耗一天，就当一天平庸自卑的大龄剩女。但是她写得一手好文章，主编也为她特设了女性专栏，后来接手杂志社，每次镜头一切到伦敦，一度被家庭压抑的光芒便一览无余地被释放了出来，专业、负责、灵活的职业女性气质再为夺目不过了，可这并不能得到家人的关注，回到庄园，她就还是那个没人看得到也没人听得到的小透明，直到最后，她嫁给了继承爵位的丈夫，才获得了全家人的尊重。
大环境不好，终极理想自然是在大环境中培育自己的小环境，在被带节奏时找到自己的小节奏，但看完张爱玲，我又不无悲观地想到实践的艰难，一代代女性向着自立自强、自重自爱奔去，在奔向彼岸的路途中，迭代之间葛薇龙们的故事，谁来书写呢？就像当人们谴责被家暴的女性为什么不离开的时候，更应该问的难道不是，社会给她们离开的信心了吗？谴责葛薇龙欲念太深、自找堕落的，也该问一句，大环境有没有为这些欲望提供正向的出口。
“小说民国”就要结束了，这一年来除了读者们的陪伴，最想感谢的还是一起读写的师友们，
是你们让我领悟了许多次思维和文章的惊喜，“读不孤，必有邻”，读邻创造的小气候给人信心，让人相信即使火星寂灭，尘埃里也还有开出花的可能。我们比葛薇龙们幸运得多，能够花出一整年的时间读民国，回首民国，大概确凿地证明了“活在当下”这种说法实在反人类，做事情可以在当下，意识却无法一直被限制在“当下”，意识会自然地向过去或未来流动，去找寻它在时间之流中的位置。
感谢大家的收听，感谢大家关注早茶夜读，我们明年再见。
2019.12.23~2019.12.29
「沉香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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