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之下，难分真我

文/ 江河

大家好，欢迎收听早茶夜读，我是彭江河。

这周我们共读的篇目是沈从文的《八骏图》。

沈从文有意为这篇小说起了一个具有反讽意味的题目，一个青岛学校从外地请来了八个知名教授来做暑期讲座，在欢迎会上，校长戏称这八个教授为“千里马”，题目的“八骏图”便是直接借用了校长的幽默。此外，《八骏图》也是徐悲鸿最著名的画作之一，画中的良马飘逸灵动，自由奔放，激昂的生命力喷薄欲出。沈从文这篇小说的反讽意味也是由此而来。

在他给未婚妻的信中，我们可以看到和他同行的教授们的面孔：

教授甲读艳诗，吃保肾丸；

教授乙把太太孩子放一边，一个人过独身主义，看见青年女子就浮想联翩；

教授丙偷偷惦记自己的内侄女；

教授丁只敢在想象中爱女人，痴迷自我扮演，自我感动；

教授戊摆脱不了女人的影响，所以干脆离婚，与女人绝缘

……

这些事情无一不和女人与性有关，达士在给未婚妻的信中议论，这些知名教授虽然是学术上的巨人，却是心智上的巨婴，他们处理得好学术，却处理不好自己的人生，对于人心人事复杂多态的了解还停留在 “天真烂漫”的阶段（即使有的教授的孩子已经上了大学）。所以只好表面上庄严老成无欲无求，把本能的欲求留在自我想象中。

停留在自我想象中的欲望与其说是一种自我压抑，不如说是一种自我保护，再进一步说就是一种以自我麻痹为代价的自我保护，以此达成人生的平衡，因此达士说，“其实这些人永远不会疯，那是很明白的。并且发不发疯也并非他注意的事情，他还有许多必须注意的事。”在达士看来，这样的精神状态有些分裂，但问题就在于其他教授们自身并不觉得分裂，对他们来说，偶尔的意淫只是玩票性质，他们的人生，已被声誉和知识限定死了，再多走一步，都是冒险。

达士“同情他们，可怜他们”也是因为感慨他们甘愿老老实实待在金丝笼里面，以阉割自我的代价换取人生的稳妥和安全，这和八骏图的生命力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杨老师说过，五四启蒙精神的最高境界是自我启蒙，因此如果沈从文只让主人公居高临下地审判别人，那作品的批判性和反思性就会大大降低。

一切的叙述都是自我叙述，和教授们的对话显然是经过达士的关注点筛选出来的，女人和性，正是他的焦点。达士给未婚妻写信只讲别人的八卦，而真正属于个人的越轨的心思“却保留在一个日记本上”。沈从文在《八骏图》中通过达士这一主人公书写了一个人如何在反复的自我抑制后最终仍走向了精神出轨的过程。

这点小心思从小说的开始就已然生根发芽。那时达士刚到青岛的住处，边眺望风景边给未婚妻写信，风景好，心情也好，——

“达士先生还想引用两句诗，说明这远海与天地的光色。一抬头，便见着草坪里有个黄色点子，恰恰镶嵌在全草坪最需要一点黄色的地方。那是一个穿着浅黄颜色袍子女人的身影。那女人正预备通过草坪向海边走去，随即消失在白杨树林里不见了。人俨然走入海里去了。

没有一句诗能说明阳光下那种一刹而逝的微妙感印。”

诗，女人，浅黄颜色，海，你看出达士的心动了吗。随即他写下了信的结尾：“山路上正开着野花，颜色黄澄澄如金子。我欢喜那种不知名的黄花”。这是达士留下的暧昧的暗示。

后来达士打听到，这个女人是教授庚的未婚妻，她的眼睛会说话，“它可以使俏皮角色诚实稳重，不敢胡来乱为，也能使老实人发生幻想，贪图进取。它仿佛永远有一种羞怯之光；这个光既代表贞洁，同时也就充满了情欲”。达士不敢看这双眼睛，因此每次散步都会躲远一点，避免偶遇。

虽然达士躲得远，却挡不住浅黄色女人主动暗示，在达士即将离开之际，又是信件，又是沙滩留字。达士什么反应呢？他总是念叨着一个“一年前”：

“若在一年前，一定的，目前的事会使我害一种很厉害的病。”

“你迟了一年。……”

总之，就是在说此时此刻不是right time。

这里就涉及了达士的前史，小说中有一段达士两年前记下的心路：

“一切都近于多余。因为我走到任何一处皆将回忆所围困。新的有什么可以把我从泥淖里拉出？这世界没有‘新’，连烦恼也是很旧了东西。”

这段话虽敏感颓丧，却相当真诚，这样的冲突追索正是“八骏图”（生命力）本义，与当下“应知足，应安分”逃避主义的他形成鲜明的对照。这里达士和自我的隔膜其实和其他教授没有本质区别，他也为了当下的安稳放弃了真实的自我，并将其封锁。

前一秒还在沾沾自喜自己“是个身心健康的人”，后一秒就发现自己也是“病人”。然而达士终究比其他教授诚实勇敢，他有勇气去面对自己，有勇气去解决问题，有勇气打破僵死的人生。

小说中曾两次提到达士桌上放着一本老舍的《离婚》，可以看做本篇小说的文眼，国民政府的科员老李想要离婚，在张大哥的劝说下，他内心所有的精神冲突都被世俗语言化解了，同时逐渐趋向于认同张大哥的物质哲学。张大哥是什么人？《离婚》的一开始就说了，“张大哥一生所要完成的神圣使命：作媒人和反对离婚”，可以看出，张大哥是老舍笔下典型的传统秩序的维护者，他对老李的同化实际上就代表着文明对人的规训。我们受文明哺育，也被文明规训，一套文明就有一套文明的限度。《离婚》是达士最终决定留下来的定心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