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林老板

文/ 邱小石

在《林家铺子》这部小说中，上海人在林家铺子坐着向林老板讨债的情节最让我回味，因为我自己也有过这样的亲身体验，后来还把它写进了告诉儿子的50件事情之中。当时写得简要，其实很多细节还挺深刻。

那是1994年，我哥哥在珠海创业，我大学毕业之后也辞了分配的工作，投奔而去。在广告公司，什么工作经验都没有，自己脸皮也薄，觉得在公司里面靠亲戚关系会让人看不起，于是什么活都干，别人不愿意做的更是抢着干，比如去要钱。

我毕业的时候工资70多，珠海的办公室一个月租金就要9000元，我知道这个事情的时候脑袋是发懵的，每天走进电梯闻着那个味道都紧张。创业不易，业务做了很多，但收钱是一个麻烦事，眼看发工资交房租，我决定去催债。

那个客户在郊外设厂，生产八宝粥，我们公司帮他设计了整套包装和广告，工作都已经完全做完了。90年代的珠海还很萧条，出了市区就荒郊野外，坐公交东绕西绕，找到了这个客户的家，就是一个农家的二层小院。

90年代珠海

客户很客气，引进家门泡了茶，知道我去的原因，但解释说实在困难。我也不记得我如何应对的了，但当时年轻不谙世事，觉得欠钱还钱天经地义，说话肯定是很冲很令人讨厌的那种。现在回想，客户一直很温和；估计也就40岁左右，瘦瘦黑黑的，长着一副客家人的脸，颧骨很高；家里有个四五岁的小男孩，上窜下跳，也并不知道我和他父亲在说些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没有钱，骨子里先入为主，就觉得肯定是有钱不还。难处和道理都说不通，就僵持住了。我当时也不知道哪来的那股子犟劲，有一种使命必达的勇气，下定决心，不给钱就不走，非常不像我现在的个性。客户就很尴尬了。

午饭了，客户叫我一起吃，我也不吃。还四周走走，像个黑社会似的东看看西瞧瞧，没事的时候还去拨弄两下电话，就是企图扰得这家人心神不安。客户终于说，别人也欠我钱，我已叫人去催了，还了我肯定第一时间给你。我心想这推脱之词，缓兵之计，必须要加点催逼的力度。

从下午两点到晚上八点，我就在厅里的太师椅上坐着不动了，一句话不说，尿都憋住不拉一个。眼睛就盯着那个四五岁的小屁孩看，他跑到左边，我看左边，他跑到右边，我看右边。这八个小时我不知道那位客户是如何度过的，以我当时的年纪和阅历，我也没有同理心去想。我只想创造一种让人恐惧的氛围。至少让他们觉得我脑袋不正常，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只要我坚持不动，坚持不说话，眼睛死盯盯的看着那小屁孩儿，每过去的一秒都是在给这个家庭增加莫名的压力。

晚上八点，天都黑尽了。来了汽车，有人匆匆的进来给了客户东西。客户检查了一下，把它直接递给了我。我的天，我感觉很突然，我其实都在想怎么收场了。首先我骨子里就从来没想过要干什么非法的事情，其次我真敢做什么暴力的举动，在别人地盘，荒郊野外，我那100斤的身子骨，还不得被别人给埋了。接过钱，心里反倒十二万分的惶恐。

“你看你饭也不吃一个，天也晚了，我叫人开车送你吧。”客户说。我已经不能想别的事情，赶紧走吧。迅速地出门，有没有道谢和再见，也已经忘了，逃命似的消失在黑夜之中，心里咚咚直跳。

毕业后的几年干过几件傻事，比如这种不要脸的要钱，还有吃回扣。因为后来发生的更多的事，这些经历非但没有助长我在社会浪潮中势如破竹的勇气，反倒与这些社会经验绝了缘。今天回想，觉得很对不起那个客户，谁没有个难处，谁有钱又愿意赖账啊。我和客户其实都是林家铺子的林老板，憨厚老实，努力工作，守着本分。但这条路，并不一定就对人友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