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方大师刘渡舟谈中医
导读:客观的物质,屹然而立,似乎没有什么灵性之可言。然而物质绝非死的东西,而具有特定的一种动力。它无时无刻不在运动,物质乃是恒动不息的。物质的运动是赖以生存的唯一条件。为此,它的运动是有规律可循,是按照客观规律运动的一种客观反映,是由天地“生化”之机演变而来。(作者/王庆国)
《素问·六微旨大论》说:“夫物之生从乎化,物之极由乎变”,说明了物质变化的原理。“帝曰:不生化乎?岐伯曰:出入废则神机化灭,升降息则气立孤危。故非出入,则无以生长壮老已;非升降,则无以生长化收藏。是以升降出入,无器不有。”
由此可见,早在两千年前,中医药学就毅然摆脱了神学与玄学的束缚,而能卓拔不群地与当时的朴素唯物论相结合,顶天立地,岸然非凡。
盖主宰物质运动的,乃是天地相召的“生化”之气。物质的运动目的,用现代语言讲,则叫“新陈代谢”。物质效天法地的运动,一言以蔽之,则归之为“造化”。造化无涯,应于物则叫“物生其应”,应于人则叫“气脉其应”。《伤寒论》的六经乃是物质构成,它既是“生化”之本,也有自己的运动规律。《素问·阴阳离合论》说:“是故三阳之离合也,太阳为开,阳明为合,少阳为枢;三阴之离合也,太阴为开,厥阴为合,少阴为枢。”《内经》把六经运动的特点,归纳为开、合、枢三种运动形式,言简意赅,肯綮之至。
《伤寒论》的“小柴胡汤”,擅治气郁。所谓郁者,结也,少阳之枢不利,气机出入不爽。仲景治郁,约略言之:治疗“水郁”而有桂枝去桂加茯苓白术汤;治疗“火郁”而有栀子豉汤;治疗“痰郁”而有瓜蒂散;治疗“气郁”则就是小柴胡汤了。
“肝主疏泄”这句话,始见于金元时期的朱丹溪。如果穷源溯流,上至坟典,惟《素问·五常政大论》记有“土疏泄,苍气达”之说。据我的体会,“肝主疏泄”这句话,是朱丹溪从《内经》吸收演变而来的。
足少阳胆为“甲木”,足厥阴肝为“乙木”,脏腑相连,其气相通而互为表里。“三阳从地起”,每年的冬至节后,第一个甲子日,夜半子时,则少阳甲木之气开始上升。《素问·四气调神大论》说:“春三月,此谓发陈,天地俱生,万物以荣。”少阳的生气,给万物带来一片生机,莺飞草长,欣欣向荣。生化之气普及万物而无器不有,《素问·六节藏象论》一锤定音地说出:“凡十一脏取决于胆也”。古代文章言简意永。
“土疏泄”的土字,实有包括脾胃在内之意;“苍气达”的苍字,实有包括肝胆在内之意。从“土疏泄”到“苍气达”,焦点在“达”字上头,示人把“疏泄”这个球,踢回“苍气达”的上头,一石二鸟,左右逢源。胆居于胁,而司出入;脾居中州,而司升降。“病在胆,逆在胃”,病在肝传之脾也。
小柴胡的君药乃是“柴胡”。据《神农本草经》的记载:“柴胡,味苦平,主心腹,去肠胃中结气,饮食积聚,寒热邪气,推陈致新,久服轻身,明目益精。”《本经》很朴素地记载了柴胡的性味功能,如玉在璞,未失其真。它强调了柴胡的治疗特点在于促进体内的“新陈代谢”,推动了物质本身的升降出入运动,它与《内经》的物质运动学说,一前一后,紧密相连,天衣无缝,互相吻合,超越后世《本草》之上。余滥竽中医,喜用柴胡,如个人所创制的“柴胡解毒汤”、“柴胡活络汤”等,皆用之。
近世肝炎之病,因肝属木,性喜条达,木病则气先郁,气郁则“苍气不达”。升降出入之机必然发生呆板,凝滞不灵。其证多见:尿黄如染,口苦心烦,胸胁发满,默默不欲饮食,一身疲倦,脉弦而苔白。欲治肝炎,先访柴胡。柴胡治疗的第一特点是:它能开郁畅气,疏泄肝胆,通利六腑,推陈致新;第二特点则为木郁达之,火郁则发之,深刻符合《本经》与《内经》两大著作的精神而融合在一起。另外柴胡独具清热退烧的特殊功效,《苏沈良方》指出柴胡能治五种发热:“往来寒热,潮热,身热,劳复热,伤寒瘥后更发热。”临床上,西医大夫对发热不退的病人往往注射一支柴胡,便可立竿见影而收退烧之效。
台湾一学者求治肝炎,余授以“柴胡活络汤”。其友见方曰:“柴胡劫肝阴”,非久服之方也。事闻于余,考此说来自大名鼎鼎的叶天士先生。叶氏创有“养胃阴”的理论,又有“胃汁竭,肝风鸱”的学说,所以“劫肝阴”这句话不是凭空而来,乃是有感而发。徐灵胎先生对此评曰:“历古相传之定法敢于轻毁,即此一端,其立心不可问矣”。“劫肝阴”是同张仲景相对抗的,造成了很大的影响。但是,《本经》而有“柴胡久服轻身明目益精”之说,小柴胡汤开手用至八两之多,由此分析,柴胡果能“劫肝阴”耶?总而言之,柴胡起到了出入升降的治疗作用。
到了金元时期李东垣的《脾胃论》,则提倡“升清阳”、“降浊阴”。他接过前人的“棒”,又冲刺地向前跑去。但是值得一提的是,东垣的升降学说又有了新的发展。他认为补脾胃中就有“泻阴火”的作用,在“升清阳”里就有“降浊阴”的功效。他对升降理论,分析出相反相成、物质运动的作用与反作用,指出了事物一分为二的自然规律。所以说李东垣的升降学说创出了新观点,迈了一大步,贡献很大。
经余临床观察,近世以来“肾炎病”为多见,又极难治疗,补泻皆非,令人无从措手足。此病的来源,则是由于人民生活好转,以酒为浆,以肉为粮,偏嗜膏粱厚味,积久生湿化热,清阳不能上升,湿浊下注于肾。因湿性黏着,如油入面,阻塞气机,则缠绵难愈也。
盖“升降出入,无器不有”。今湿遏于肾,肾受捆绑,气机不得旋转腾挪,因此气化不出,代谢不利,则肾病从此发生。此病症见:肩背酸痛,腰痛腿沉,周身疲倦,头晕呕恶,身肿心烦,大便不爽,小便黄赤而少,味秽难闻。尿检化验:有蛋白及红、白细胞,肌酐与尿素氮升高。其脉沉滑,或沉弦小数,舌苔白腻,犹以舌根为突出。两目缺乏神采,满面笼罩一团黧黑之气。
对于此病,一般治疗大都主张用补药,一口同音,咸谓肾虚所致。经余细察,此证尿黄而舌苔白腻,乃属湿热伤肾,脉沉为阴,滑、数为阳,反映出来阴中伏热之象。
我认为对于此证的治法,滥用补药固然无功,至于清热利湿之法,如龙胆泻肝汤、当归贝母苦参丸、二妙散、五苓散等方,亦未能取得疗效。“白天看病,夜晚读书”,余在古人的升降学说与物质运动的理论中,思来想去,辗转反侧,而寻觅到叫“荆防败毒散”的一张名方。此方载于《证治准绳》,是由:荆芥穗、防风、羌活、独活、前胡、柴胡、枳壳、桔梗、茯苓、人参、川芎、薄荷十二味药组成。主治:风热相搏,发生疮疡。症见:寒热作痛,大头蛤蟆瘟,咽喉肿痛,便癃,腹胀,腮肿毒等。
从方证分析,此方温药辛散,所谓“败毒”者,为败风毒而设也。然而本方温燥行、升清气亦必能败湿毒,所谓风能胜湿也。夫风、湿之邪必遏阳气,而发生火热等证,本方疏表散火而又能治阳气之郁勃也。历代医家对其败毒之功喋喋不休,莫衷孰是。俱往矣,我认为荆防败毒散伟大的成就在于:它能枢转肾脏出入升降的气机,叫做“大气一转”,推陈而致新。方中的荆、防与二活开表透外;前、柴二胡枢利出入气机;枳壳、桔梗提壶揭盖,升降上下之气;川芎、薄荷疏利气血以利肝胆;茯苓、人参补脾调中以安四旁,增强抵抗力量。本方名曰“败毒”,然其败毒之功,实为第二义也。它能促进大气一转,枢转出入,开上导下,升清降浊,推动了脏腑的新陈代谢,调整了正邪关系,排出老废物,吸进新东西,则为治疗的第一义也。
中医传统的治疗“八法”,也有升降出入的变化。它们大都是间接而成,而不是直接专治之法,给治疗带来困难。事物在发展,在不断创新,我认为新加一个“动”法,弥补其不足,使人一目了然,则何乐而不为也。
附医案:
案一:王某,女,68岁。1994年12月3日初诊。
患慢性肾炎两年,常因感冒、劳累而发生水肿,腰痛反复发作,多方治疗迁延不愈。近半月来水肿加剧,以下肢为甚,小便不利,纳呆腹胀,时发咽痒咳嗽。其人面色晦黯,舌质红,苔厚腻,脉滑略弦。尿检:蛋白(+++),红细胞(20个),白细胞少许。血检:BUN 9.2mmol/L,Scr178μmol/L,胆固醇7.8mmol/L,Hb 80g/L。
余综合色脉证候,辨此证为湿热毒气壅滞三焦,三焦气机不利,新陈代谢失常,“少阳属肾,故将两脏”,肺肾为水之两源,今气化受挫,废物堆集于内,肾精被其包围。治以通利三焦,排出湿毒,使肾的动力复苏。拟荆防肾炎汤:
荆芥穗6g,防风6g,柴胡10g,前胡10g,羌活4g,独活4g,枳壳10g,桔梗10g,半枝莲10g,白花蛇舌草10g,生地榆15g,炒槐花12g,川芎6g,赤芍10g,茯苓30g。
此方服后,浮肿明显消退,小便逐渐增多,尿检:蛋白(+),红细胞少许。效不更方,又服三十余剂,浮肿尽退,蛋白(±),BUN 4.9,胆固醇4.2。脉来濡软无力,改用参苓白术散而愈。
案二:石某,男,49岁。1998年8月13日初诊。
患痛风肾,双肾萎缩,症见:腰背酸楚,体疲乏力,大便干,小便色深黄,带有臭味。晨起面肿,心烦,精神不振。西医检验:Scr:3.16,BUN:78。脉来沉滑,舌苔白腻。
余辨为湿热下伤于肾。脉沉为阴,主肾病;滑脉为阳,主热病。脉来沉滑,则主阴中伏阳,属热而非寒。观其舌苔白腻,反映了下焦湿邪伤肾,如油入面而难于速拔也。
治疗之法,首先要给肾脏松绑,开其郁,利其气,恢复其升降出入的能动作用。症见大便干而小便味秽,则湿热成毒。盖毒者,邪之甚也。所以使用“荆防败毒散”,但必须加入苦寒解毒之药:
药用:柴胡6g,前胡6g,荆芥穗6g,防风6g,桔梗6g,枳壳6g,半枝莲30g,草河车12g,茵陈10g,龙胆6g,栀子6g,黄连6g,大黄2g。
患者服用本方七剂,自觉身体轻松,如释重负,但尿味仍臭。嘱上方续进,另加鲜荷叶与鲜茅根。服至十四剂,化验肌酐与尿素氮明显下降。
门人环绕,甚为惊愕!余曰:此方从“荆防败毒汤”法化裁而来。君不见张仲景的小柴胡汤,其治在“枢”,枢者,气机之出入也。李东垣的补中益气等方,其治在于升降,升降者,气机之上下也。这两辈古人,遣方治病,皆涵有“非出入,则无以生长壮老已;非升降,则无以生长化收藏”之意义也。
盖中医学内有“三大观”:一辨证观;二整体观;三恒动观。因动则生新,能去菀陈莝,不动则病,也绝了化源。临床使用荆防败毒方,药量宜轻不宜重,此方治疗下肢的痛风、紫癜、湿毒红斑等更是有效之至。服药时宜忌食鱼虾、酒酪、肉与甜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