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玉晶 | 一树开不败的油桐花
农耕地区的乡村,总有一座宗祠、一个土地庙……那些神佛的供所,是乡村成人的圣殿。而学校,这个后起的公共建筑,却是属于孩子的,它打下了乡村许多人一生性格与感情的重要基石,是孩子的圣殿。在人口不像现在这样流动频繁的年代,乡村的孩子,除了上不起学的、上不了学的,没有不要在乡村学校度过自己童年的。我的母校,走过辉煌,走过曲折,在历史的车轮中,她迎来了自己的世纪华诞。
一
和其他大部分乡村一样,我们的学校也建在一个山岗上,山岗叫佛山头。从不同的方向,两条条石、卵石杂错铺设的台阶路,最后在校门口合拢,就像人的两条腿,到躯体处连为一体。
这两条岭,用的是同一个名字,都叫学校岭。从水井坪、大厅后、后门厝里、土栏头这些地方去上学的孩子,走的是村里那条学校岭,大人也叫岔头岭的;下厝弄,店街前后左右被他们统称为外边角的那一带孩子,走的是村口那条学校岭。至于湖边头那一带的孩子,可以凭着他一时的兴之所致随意行走。不过,乡村的孩子和乡村的狗一样,散漫自由,常常不走寻常路,车路坪一个土坡,爬的孩子多了,就有了一线土路,放学的时候,他们喜欢滑坡回家,这要是也算路,就是有三条了。还有很多孩子为了呼朋引类,愿意舍近求远,四五年级时,我几乎每天去水井坪、土栏头、大厅后邀约几个要好的伙伴的。如今悟出,殊途同归早就书写在我的学校两条岭上。
二
我是怎样背着母亲缝制的书袋,第一次走向村口学校岭的,已全无记忆。我对学校最初的印象,是学校最深的一个角落,一间厚厚的土墙围着的教室。
这教室墙的两边挖了四个长方形的采光窗,窗户上竖钉着几根圆竹,也许是木条,像现在的防盗网,不过它的功能不单如此,似乎可以防止调皮孩子的逃课,还可以拒绝那些随意游走的猫狗鸡鹅。这些不速之客来访时,老师要停下课去赶它们,这时候,每个同学都很快乐,特别是刚回答不了老师提问正挨批的那几个同学,因为这个插曲,老师会放过他们的过错。
在晴好的日子里,靠着人家菜园的那两个窗洞,阳光把那几根圆竹的影子,投在靠窗的书桌上、同学的身上脸上,有时长,有时短,我们只是觉得好玩,不知道这就是光阴。菜园边,有两棵柿树,柿子树是很遵守时令的一种植物,当它把绿叶披满枝头的时候,我们就盼望着叶丛中那小小的算盘籽大的绿果快点长大,盘算着什么时候一阵风吹落下几个,可以抢先捡拾了,埋到村外那条水渠的淤泥里腌去涩味,那个年代,乡村孩子的零食也就只有这些东西了。
我第一次建构起社会责任感和价值观,就是来自学校,或许看来是玩笑,但却是真实的。那时,大约是入学不久,我刚刚当选副班长的兴奋还没消退。记得那是一个下雨天,我和几个班干部到班长家家邀他一起上学,因为老师说过同学之间要团结,班干部要起带头作用。在湖边弄那座暗黑的房子里,我们没有如约见到他,她母亲说,昨天晚上他尿床了,所以恼羞不肯起床。我很震惊,做班长的人,怎么可以尿床呢?今天再看七岁的孩子,真是蒙童呀,尿床是多么平常的事,真难想象,那时老师已经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种下了一棵小小的社会责任感和价值判断了。前不久,一个未谋面的文友,获悉我是这个乡村的人,和我谈起这个他大学的铁杆兄弟,我第一个反应就是我那时的震惊,还有我们放下竹笠时,雨水流淌在他家地面的情景,所以我记得那是一个大雨的天气。我和他是难得几个从小学一年级到五年级都是同班的同学,后来,我们极少接触,年纪稍长后,乡村在校男女同学的关系大约是如此。成年后,偶尔在村里遇到,也就是点个头算招呼。我对他的记忆,除了他小学学习一直很好外,就只有这一场雨和这一次震惊了。
三
我一年级的两位老师,一个早已作古,一个还健在,现在随孩子定居县城。他给我最初的印象是,在写板书时,左手按着吱嘎作响的黑板,防止它摇摆不定,有时他突然转身,把出神或作小动作的同学拉回课堂,那时候,我以为老师背后是长着眼睛的。那块黑板,因为许多老师经常按着不让它动,它就把力气使到了脚上,教室的黄土地面,黑板两条腿站立的地方,久而久之,陷了两个浅浅的坑。
这健在的老师姓周,是来我们乡村入赘的,他和另一个现在也定居县城、招赘上门的本村女老师,除了一些年在周边自然村任教外,他们的教学生涯,几乎全在自己乡村度过,村里有一些人家,甚至祖孙三代都是他们的学生。这次乡村举办百年校庆,主办者搜罗了几十年间留存的小学毕业照,有许多都有他们俩的身影,他们青丝满头到头上染霜的影像,陪伴着一个乡村小学走向了百岁诞辰,从一个侧面见证了一个乡村的发展历史。
我有时见到他俩,那份亲切自不待说,一些童年的往事就会浮现在眼前。这两位老师正像中国传统的严父慈母,周老师十分严厉,三年级时,他任教我班的语文,当时学了一个生字“丑”,我常常把左边横折的笔画,写到右边去,老师纠正很多回仍然改不了,他最后发狠说,你笨到剁煮了给我家猪母吃肯定都不吃。他的岳父母其时养着一头母猪,生仔卖给乡村人贴补家用的。为了这句话的狠劲,我从此不再写错了。对现在社会上一些一味鼓励肯定、不敢批评指责学生的教育方法,我是持反对意见的,我认为,挫折教育是人生必经的课程,若不如此,日后如何面对生活的挫折,而生活的挫折,有几个人可以幸免。后来他又是我五年级的班主任。有一段时间,因为伙伴的怂恿,我对上课失去兴趣,我每天白天逃课到乡村四里地叫马头岗的外婆家,到天黑了才回来睡觉,以为这样老师就找不到我。有天早晨,我打开房间门,看到他站在房间门口,手上提着我的书袋,我知道我逃不了了。人一生的道路,不论好坏,会偶然必然的,会因为一些人,一些事而改变。也许,过了几天,我母亲会押送着我去上学,也许我自己会主动去上学,但今天想来,还是有一份感激。那位女老师,她任教过我一年,她很有特点的牙床,两排洁白短小的牙齿,让她看起来特别温和,她本就是温和的人,没见到她很严厉对待学生,对于所有的孩子,她都饱有耐心,不见她有一丝嫌弃。有段时间,她爱人在我老家隔壁开了间杂货店,我回家时常常去和她闲聊。前几年在家附近的公园晨练,她也在时,我们总要停下脚步,聊到必须回家为止。
乡村的人,对老师是很敬重的,把孩子送到学校,总是很虔诚地说,孩子到学校,你就当是自己孩子,老师您尽管打、尽管骂,都是为了他们好。这句很平朴的话,对现在的老师和家长,是很有一些借鉴意义的。做为乡村村民,也许他们只是很庸常的一个人,有这或那人性的缺点,但因为教师这个身份,他们获得了多一点的尊重。乡村里他们教过的人,见了他俩,往往不是按辈分称呼他们,而是喊他们老师。
四
四年前的一天,我在一个几百人的乡亲群里看聊,一个久远而熟悉的名字出现在对话框,我打开头像,是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我一眼认出他,一问果然,他也还记得我。在他和弟弟极小的时候,他二十多岁的母亲,得了急病早早过世。有一段时间,他住在我不远的外婆家,我们左邻右舍的孩子经常一起玩,这家走走、那家串串,办家家、捉迷藏,那年龄乡村孩子该玩的,我们肯定都玩过。我只知道在他小学毕业后,举家迁到我们称为“上府”的闽北去了。那时已经承包到户,闽北富足肥沃的土地更适合养家糊口,所以有很多人迁居那里。一算,我们大概有三十多年不见了。我们加了好友,了解了一些情况,他和一些男同学还保持着密切的联系。隔着冰冷的屏幕,我感受到他炽热的乡恋。
他当即成立了一个小学同学群,许多多年不见的同学在这个群里重逢,有许多个人回忆被分享,有许多回忆因为重叠争论不休。
甚至大家都不约而同的想起一位姓陆的女同学。她天不怕地不怕,使得男同学都得让她几分。晚自修放学时,男同学常常提前躲在学校岭两旁的菜地里,吹灭我们的油灯,装神弄鬼,但对她都有几分忌惮。男同学全都记得她是怎样东追西赶,把一个男同学打翻在地,骑在身下的,这男同学也在圈里,是同学里模样变化最小的那一类,我们常常用这事来调侃他。
我原以为她只是占据我小学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没想到这么多同学都记得她,可见她确实是一个有特点的人。她父亲是附近林场的一个职工。好像是乡村的上门女婿,也许不是,我得回去问问我的母亲才可定论。二年级时,她回到村里上学,过了一段适应期后,她显露出天性的聪颖、精灵古怪。其时,我正被个位数除法给打倒在地,教数学的胡老师,课间的时候,或者是下课后,常常坐在我座位前方,费了很多心思,终于把我从“除和被除”的圈套中解出来,但我也因此拱手让出我的副班长宝座给她。到三年级时,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难倒她,她能很轻松的把作业完成,考个好成绩。跳绳、跳橡皮筋、踢键子……所有乡村小孩子的所玩,她没有不精通的。至于去山上拔草,她不用手巧,因为我们常常得进贡一部分给她。这和我的笨拙形成鲜明的对比,我常常是贴边的那一个。我又不善于反抗,理所当然的成了她的跟班。
她常常会带着我们做一些逾越常轨的事。孩子小时候,我有时会和她讲我这位小伙伴的轶事。偶然有一次,在家附近见到她,这是小学毕业二十年后的事了。孩子回家后说,妈,她看过去一点也不凶呀,我怎么觉得你比她还凶。我也确实不敢相信似的,孩子见到的她,是一个比她母亲看起来年轻,身材小巧、皮肤白净、轻声细语的女子。但是她那一头微微卷曲的细发,小眼晴里灵慧的光,还是透着往日的神色。她现在定居在一个很美丽的海滨城市,我们加了好友,她偶尔发一条朋友圈,或是关注一下其他同学的,惊鸿难现,感觉她还是那个她。离那次见面,又十来年过去了,许多事又淡忘不见了,但关于她小学的故事,大约还可以写一本书。这些当时也许是糗事、也许是乐事,现在想起来全是童年趣事。
这些童年不足为外人道的琐事,因为有了这个群,就好像深藏的一个珍宝,终于遇到一个识货的知己。
五
在群主和另一个充满乡情、安家闽南、南京经商的同学筹划下,第二年的春节,三十多个同班同学,从天南地北回到乡村。在一个同学和他妻子热心操办下,在他的新居,我们吃着熟悉的家乡菜,喝着家乡的水酿就的米酒,隔了三十多年的时光,多少童年的往事被重新提起,大家用不同的组合留影,全无小学中高年级后,男女同学分明的界线。因为这些童年伙伴,因为尚未有大的改变、还是我们童年模样的校舍,我们透过那长长的走廊尽头,隐约可看到童年的自己。
经过一段时间,这个群已经有了五十多号人,其中有几个是一家兄弟姐妹,就算是周围自然村的,也总是沾亲带故,我和我的四表兄、大嫂的堂弟都是同班同学。他们俩都是周边自然村来的,在学校寄宿。那时代,除了一、二年级的孩子,三年级以后,男女同学就像仇敌似的。一些传统的观念还是根深蒂固。过节的时候,母亲会派我去叫他们来家吃饭,在外婆家里的时候,我和四表兄可以无拘无束的玩在一起,但是到了学校,我们就像陌生人似的。至于那个小舅,本来就接触得少。我常常求我弟弟去叫他们,有时实在要自己出面,真像做贼似的。
那时还实行初考选拔制,大部分同学都留级过,有一部分同学五年级读了三年才考上初中,在群里我们戏称他们为“三朝元老”,这样一来,很多同学都间接成了同学。这群里那些没同班过的人,因为是乡亲,大家的话题不仅限于班级,还有学校,许多话题还是关于乡村的,所以大家都能聊到一起。我的一个学妹,家离我家不远,又是同一个生产队的,他父母和我父母的关系都很好,她两个姐姐都和我同学过,特别是她二姐,是我穿开裆裤就一起玩的特别要好的伙伴。她天性机灵顽皮,我去她家的时候,她常常学我叫她母亲姐姐,叫她弟弟外甥,她经常搞怪,扰乱我们玩的游戏,让她憨厚的二姐哭笑不得,所以我们并不爱带她。成年后,我们极少交集。前几年,我们有过一次往来,感受到她的热情。这个群成立后,接触渐多,她天性中的豪爽顽皮又显露无疑,她对乡亲旧人的一种感情,和群里其他同学一样让人亲切,都是建立在乡村这棵大树上的。虽然看起来各个独立,但都是这棵大树的一个叶片,是乡村这个大树滋养着我们。
那一次聚会后,同学之间的往来更为密切。只要是逢上乡村重大的节日,除了和亲人团聚外,同学之间或大或小的聚会必不可少,有几个在村里安居的同学,经常款待我们,热情到让人过意不去。和一些其他群不一样,这群没有什么功利的意味,几年了,在群主精心维护下,大家的热情没有消减,即使那些不爱聊天的同学,也时常关注。
这次村里举办端午民俗文化节和百年校庆,那些远在北京、上海、南京、广州、省城……的同学都已经准备放下繁忙的事务,回村见证母校的百岁华诞,甚至一个在国外的同学,也情不自禁给了很多关注。
六
前十年,因为乡村人口的外迁,因为乡村的偏远,学校陷入被拆撤的境地,在乡村一些有识之士的坚持下,一些社会力量的支持下,一线几近式微的文脉艰难的延续下来,这几年又逐渐恢复了生机。前年,旧的校区拆除重建,那是几代人的回忆,我们这些渐入老年已经开始怀旧的学子,从感情上来说,是很舍不得的。但是这是时代的潮流、发展的需要和一些硬性指标的规定。在它被拆除的前夕,有很多人拍下它最后的影像留作纪念,我也不例外。
不久后,我们将要举办百年校庆,同时也是新校区的落成典礼、乡村教育基金会的成立。前几天回家,这次活动的总策划引着我到新校舍看校庆准备情况,我才知道,作为乡村的一部分,学校也有过辉煌的历史和曲折的历程。他的创办者之一,是曾经把先进思想引入这个山区的先驱,是屏南最早的四个共产党员之一。前年同学聚会才得知,我一个小学同学正是他的孙子,当时惊诧不已,总觉得这样的人是离我们的生活很远的,这个承载着我丰盈饱满的童年的地方,居然也有他的身影。看校史介绍,还有许多地方有名的文人在这里任教过。这是乡村的荣耀,是我们这些学子的荣耀。
在尚未完工还是新鲜黄泥地的操场上,我看到已经被放倒在地、砍锯成一段一段的那棵油桐树。这棵油桐,长在学校北面的空地上,是学校几经变迁的见证者。春末夏初,它新展开来、油亮多角的绿叶丛上,就绽放着一层粉白齐整的花,像是叶上盖着一床轻柔的被子。如果有风吹过,一朵一朵白花纷纷飘落,这时节,学校所有的女同学都会被它吸引,课间课外,树下总是三五成群,拿着家里带来的针线,或是随意拔来的细小硬实的草茎,把一朵朵桐花穿成戏中的项链、耳坠、金钗、步摇……。等到它果实成熟时,就有一些猴样的男同学偷爬上去,摇落几个桐籽,得来几分钱去店街上换一两颗糖,有时被主人发现,告状到家里,免不了“吃一顿竹鞭饭’。
在物质十分匮乏的时代,这棵油桐树是我们很好的玩具,给我们带来过许多欢乐。现在乡村的孩子,可玩的东西难以计数。特别这几年,乡村举办各类文化节,大大小小的孩子有许多登台的机会,歌舞、器乐、武术、时装秀……他们展示出超凡的表现力和自信心,是文化节中最让人振奋和关注的亮点之一。
今年暑假,一个从乡村走到大洋彼岸的优秀学子,又会如约回到家乡,那些不远万里来到乡村的孩子们,将和乡村孩子、另一个学子带来的省城孩子们一道,来一个乡村、城市、美国文化的碰撞交流,我们家乡的孩子,足不出户,就能领略到世界最先进的文化气息,这些多少年前无法想象的新鲜事,渐渐成了乡村孩子的日常。
学校日渐先进的学习条件,乡村这些与众不同的历练,我们乡村的孩子,一定会像我心中那一树开不败的油桐花一样,带着家乡这一方热土的底气、带着母校殷切的期待,开放出属于他们的灿烂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