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戈锐 | 饮 茶

小屋独坐茶频煮，何须七碗气神清；

竹榻斜眠书漫抛，还留半枕心梦闲。

鲁迅先生说：有好茶喝，会喝好茶，是一种清福。的确，多数时候，饮茶是一颗闲心，是一份意境，是一种趣味，是春花微笑里，秋风滋味中，饮得月夜之清幽，喝来流年之雅致。

对于闽人而言，更是如此，这喝茶，于此地，多数时，更是与生俱来之天性。“春残犹看小城花，雪里来尝北苑茶”，这描述的是北宋时武夷之北苑贡茶；“建溪官茶天下绝，香味欲全试小雪”，这说的又是两宋时建瓯之乌龙茶；范仲淹在《和章岷从事斗茶歌》的诗篇里，热情讴歌闽茶：“年年春自东南来，建溪先暖水微开。溪边奇茗冠天下，武夷仙人从古栽……”；才女兼酒鬼的李清照，居然对建州的团茶也情有独钟：“酒阑更喜团茶苦，梦断偏宜瑞脑香。”，慨叹团茶浓酽之“苦”，不独宜茶饮，更和酒意。

天下好茶在闽中，幽韵素雅此间人，古来如是，当得会饮，须得会饮！

明人陈继儒有“一人得其神,二人得其趣,三人得其味,七八人是名施茶。饮茶者愈众，则离品茶真趣越远”之名言，记得小时候，闽南的老辈也有言：茶三酒四相思二。古意之中，热汤如沸，茶不胜酒；幽韵如云，酒不胜茶，酒类侠，茶类隐，酒固道广，茶亦德素。这饮茶该是二三知己之清欢，绝非呼朋唤友之热烈，若夫聚众哗饮、失茶之性味者，非茶饮也。

饮茶，与我而言，正是落寞之清欢，亦是知己之难逢。就像那痴人黄庭坚在月夜里，将已经切下的一半团茶留下，等待好友的到来，并说：“收藏残月惜未碾，直待阿衡来说诗”，那样诗意的饮茶，真真最是友人知己相交相识相知的风雅与趣味。

这有趣之茶，风雅之饮，饮茶之先，首在清心，这清心之要，在听，在闻，在气，在神。于是，茶未动，在听，先有琴声古韵或佛乐梵音绕梁于耳，更雅致者或以天籁地籁之音相和；在闻，必有沉香檀香燃点身侧，烟火之气洗尘世之味也；在气，则当静坐调息以正其意顺其气；在神，清心则神在，神在则清心。唯有听闻皆宜、顺气清心之后，你或才能体悟，那饮茶之中的步步神机，处处妙觉。

比如，开始第一步的煮水候汤，佛家称煮水为：“丹霞烧佛”。早时，多用火炉烧水时，可以观察火相，从燃烧的火焰中去感悟人生的短促以及生命的辉煌，而今多用电炉了，但我家那位还是习惯玻璃器皿来煮水，这样，至少可以看到水沸的过程。那清静之水由静而动的候汤过程，佛家人有个特别好听的叫法：“法海听潮”。如果有心，你或能从煮水候汤那初时静默如处子，到娇羞之萌动，至初沸之激扬，终得鼎沸之澎湃中，渐起那“法海潮音，随机普应”的生命之感悟。

讲究之人煮水之后，必先洗杯烫壶。佛家人洗杯时眼前转的是杯子，心中动的是佛法。我们普通人洗杯的目的是使茶杯洁净无尘，佛门礼佛修身的目的也是使心中洁净无尘，从这点看倒是相通的。的确，偶有时候，在转杯洗杯时，也会因杯转而净，似觉心动悟道。用开水烫洗茶壶，禅茶称之为“香汤浴佛”，表示佛无处不在，亦表明“即心即佛”。此中烫壶，最是应从壶身，壶嘴，壶把，壶盖，壶内，壶外，都得一一细细沐浴，佛门以心示佛，常人以心示爱，当是如此。

杯净壶清后，从罐里取出心爱之茶前，先轻闭双眼，轻摇瓷罐，细听茶声，有时，那茶声，便宛若少女般从时间的深处款款走出，醉了流光，慢了韶华。取出茶后，再看那叶舒底厚，闻那隐隐幽香，浅碧之中，如梦幻影。赏茶之后自是投茶，投茶之时，常会想起地藏王菩萨。其为佛教四大菩萨之一，据佛典记载，为了救度众生，甚至救度鬼魂，地藏王菩萨表示：“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地狱中只要有一个鬼，我永不成佛。”于是投茶入壶时，对茶儿总有万般之尊重，仿佛这茶儿如菩萨入狱，赴汤蹈火，化成甘露，去润泽众生。

茶儿入壶，久久守候的，便是这百沸千腾之水。每一次，当这百沸千腾之水滚入壶中，但见只一瞬间，那千钧万马之势，便在茶香壶默中安然静处了下来。片刻之后，再从壶嘴缓缓流出的，则已是千回百转的滋味，细品之下，亦有金戈锐意，雷急风劲隐约其中，正是这刚柔相济里，动静有序中，这所出之茶水，如漫天法雨普降，润泽众人，使人如醍醐灌顶，如沐浴春风，由迷达悟，心萌善念。

茶本洁净仍然洗，一尘不染是为佳。采茶欲精，藏茶欲燥，烹茶欲洁，对讲究之茶人来说，每一泡茶的第一道，都要洗茶，追求的是一尘不染，更是一种对茶的敬畏与尊重。为了滋润我等，它已经牺牲了自己，我们至少不能让它呈现出难堪的状态吧。

惠泉禅师曰：“昔日云门有三句，谓涵盖乾坤句，截断众流句，随波逐流句”。这三句是云门宗的三要义，当小小的茶壶中蕴藏的乾坤，在洗茶之后，如截断众流般，已然有了最好的状态，此后徐徐而出的，便只待与众人分享。

分茶敬茶后，并不急于入口，当是闻香观色而品茶。闻香，佛门中，“三花聚顶，五气朝元”是佛教修身养性的最高境界，五气朝元即做深呼吸，尽量多吸入茶的香气，并使茶香直达颅门，反复数次，这样有益于健康，于常人而言，亦是如此。观色，下品之人看深浅清澈，中品之人看源远流长，上品之人看无色无空。

终至品茶时，最忌是牛饮。一杯好 ，不能一口喝干，哪怕最小的茶盅，一口喝，便成了“牛饮”，最好分三口，三口方成品。有的人说，第一口茶是用舌尖尝茶汁之甜味，以甜味寻苦涩；第二口茶则用舌身尝茶汁之涩味，以涩味寻回味；第三口茶是用舌根尝茶汁之苦味，以苦味寻甘甜。对我来说，三口喝完一盅，一口为尝，二口为饮，三口为品。三口之中，一观其色，二闻其香，三品其味。真真是：“三口方知味,三番才动心”。

好茶者，质地密而不浮，听之铿然有声，闻之细腻丰厚，品之悠远绵长。茶品者，只可意会，难以言传，但人工巧手，定是不若天工。饮茶之中，亦有讲究之人，共水而品，水以清轻甘洁为美。轻甘乃水之自然，独为难得，古人品水，曰中泠惠山为上，虽不常得，但若当山泉之清洁者，亦是美事，这井水之常汲者或也可一品，但普通江河之水，则鱼鳖之腥，泥泞之污，虽轻甘而无取。

夫茶以味为上，若夫卓绝之品，香甘重滑，为味之全，真清灵味，自然不同。那及千而研，研细而造，所出和美具足者，更入盏则馨香四达，秋爽洒然，饮品则历十余冲而犹有风骨，叶仍展，底还在，魂不飞，魄不散，便真茶也。

对我来说，品茶，喜从“随波逐流门”，“随波逐浪”典出于《五灯会元》卷十五，是“云门三句”中的第三句。云门宗接引学人的一个原则，即随缘接物，去自由自在地体悟茶中百味，对苦涩不厌憎，对甘爽不偏爱。如此饮茶，才能心性闲适，旷达洒脱，通达无碍。如此之饮茶，味不在甘苦，但在其真，唯其真者，与之长饮，长品，长交，长知。

如此几番，就在这沸水冲来续往、茶儿沉上浮下、水色深入浅出间，茶之味，茶之意，千回百转里，走过万重风景：

一如初茗之时，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一口好茶，已是慨叹：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二三茗后，浅醉之中，幽香自秘，看山已非山，看水已非水，婉转淡出：空山无人，水流花开；

饮得至处，人茶俱明，心时两忘，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直是通达：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几叶茗中藏世界，一壶茶内煮山川，有感即通，千杯茶映千江月，圆通妙觉，万里云托万里天。

知饮者，茶亦醉人何须酒；善品人，书能香我不须花。

当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