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川渡(二十一)
(二十一)
长时间紧张学习中的放假,同学们都不适应,毕竟过两天是大考,没法放松下来。有人想去小河口游泳,也有人想去薄岭深潭炸鱼(用雷管炸药炸河里的鱼),家长都觉得危险。最后大部分人选择了看电影。
《少林寺》已经放映了很久,我也看了五六遍,每次看还是一样的激动人心。这次不用翻院墙进去,大考前家长都很大方地给了钱,可以堂而皇之从门口进入。不过也不是很从容,露天电影院场子很大,入口的门只容一人进出的宽度,还有几级台阶,铁栏杆围着,人就拼命的往里挤,生怕占不到好位置。两扇大铁门很宽很高,只在电影结束时放人出去的。有些小孩在人缝中游刃有余,趁乱不买票混进去,收票的人也有经验,专盯小孩,等他接近门口,就提起他的胳膊,从台阶上扔下去。我小表哥还说了一个经验,挤到人堆中间的时候,脱了裤子就撒尿,很多人小腿以下被热的尿湿了,骂声也有了,人群就更混乱起来,收票的人也会分神,他就有机会混进去了。
电影院在后街。过去的后街只有骡帮会馆附近几处老房子,包括吴家大院、小芳和后街男孩他们家,其他是一片的菜地,下街人家的后门就开向这后街的菜地。这一片地在漫川“蝎子街”一带算是比较开阔的,后来供销社、药材收购部、电影院、汽车站和商场这些大单位就纷纷建在这一带,后街就俨然是新的街市。
进电影院之前,我往小芳家的后山走,看见后街男孩在院门口背对着我锯柴劈柴,他爸一手摇着蒲扇,另一只手码放劈好的柴。我赶忙拐往后山的小路,迎面看见穿着晚清衣裳的烈女,她也慌里慌张,差点撞到我。她嘴里念叨:我咋找不不到家,找不到家……。我顺着她的眼睛看的方向,水毁的房子正在新盖,难怪她找不到,她住的是清朝留下的老屋。我一直有很多疑惑想问她,正要开口,听到后街男孩和小芳打招呼,赶紧扭一下身子想绕开烈女,她早已不见了,“找不到家”的声音还在耳边。我骑在核桃树上,顺手折了连在一枝的两个核桃,刚过六月六,核桃已经长油,可以吃了。
顺着小芳的眼睛看孟良寨方向,星星开始亮起来,我看到的是和往常一样的景象,小芳却显得神情更专注,像是总有新东西被发现。“找不到家”的声音还在低吟着,小芳似乎也听到了,探头看向她家山墙下的小路和黑黑的后檐沟,疑惑地起身走了。
我往电影院跑,路过供销社门口,门房窗户透出的弱光下,看见老勉在大门口贼头贼脑,我“嗨”了一声,吓他一后退,我没停脚步径直往电影院。电影里自如的翻滚腾挪动作还是让我惊叹,我也手脚痒痒的想舞动起来,觉得轻功腾空那么轻松还是不可思议,不知要练多久才行。
夜已深闷热在减退,电影的情节正向着高潮,有小孩在大人的身上靠着睡着了,人群是少有的安静,墙外的喊声才格外的刺耳:失火了,快救火。看电影的人齐刷刷扭头往后看,供销社方向有不多的浓烟和火光,有些人迟疑了一下,有些人喊着快点打开电影院大门出去救火。管大门钥匙的人也迟疑一下,没到开门时间,外面的人会提前拥挤来看便宜电影。看了一眼放映员,还是打开了两扇大铁门。供销社的门口已聚了大群人,也有上街赶来的,各自拿着铁桶和脸盘往火场里跑。漫川的蝎子街得名于其状如“蝎子”的细长,屋连着屋,所以自明朝街市的雏形形成以来,一家火情,关乎全体。
提着水桶和脸盆的人还在陆续赶来,电影院出来的人也汇聚到这里,副镇长和几个镇里的头头还有和供销社的人在忙乱着商讨和指挥,后街男孩快步走近副镇长,副镇长猛地见到后街男孩,有点吃惊仰头一脸凝重,估计是想到他去年打了后街男孩的事。后街男孩也没有在意:我在外地城市受过消防培训,知道供销社仓库里有危险品,所以你们赶紧通知大家撤离,特别是妇女儿童和老人。只让壮年男人救火,而且供销社的领导要赶紧告诉大家危险品的具体位置。
“你小屁娃懂啥,赶紧去救火要紧。”一个干部摸样的人说。
后街男孩正要说话,火场传来爆炸声,接着是尖叫声。副镇长看了一眼后街男孩,眼光温和得多了:让壮年男人留下救火,其他人撤离。他转向派出所的两个民警:快点。
又响起一声爆炸,火光猛地冲向高空,映红了青龙山。我拉了一下后街男孩:快往河边公路走。他说他懂点救火知识,晚点再走。我就赶紧随着人群往前街,沿街都是提着水桶往火场赶着的人。接着是一阵连续的爆炸声,火势更大了,照亮了整个街道,人群开始慌乱,有人踩了我的脚,也有人说刚才的几次爆炸已经死了好多人。我的心也紧了,路过小芳家的巷子见小老勉靠墙坐在地上,一手血流一手正拿着老勉的那根枣木拐杖,小芳正在拉他的胳膊正扶起他。我赶紧跑过去,看建老勉浑身都是灰土,腿像是受了伤走不动路。
“被东西砸了,把那个六指砸掉了,腿倒没事,有点麻。多亏了这个姐姐把我从一个木檩子下拉出。”看老勉说话的样子,估计没大事。
“他说把老勉的拐杖找到了,我看着也像,小时候舔过。他一口咬定,说是记得拐杖头的一个记号。”
老勉举了一下他手上的拐杖,笑了。我拽起他的胳膊,小芳扶着另一边一路小跑到上街头,身后不时还有几声爆炸,火光仍照亮半边天。
上街头坡顶鲁班庙的路边站着一群人,槐花嫂子正在焦急地张望,急忙奔来,见到我和小芳一起,她那爱开玩笑的脾性似乎还有,终于忍住。听老勉诉说,她不停地感谢小芳。
……
第二天一早,我和土生赶到下街头车站坐车去县城,车站已聚了好多的同学,都不说话。大家都不敢看供销社方向,火已经没了,还有些零散的烟雾,焦味很浓。后街在上次水灾毁了一批房子,正在新建,这次火灾又再次毁了。刚路过拐弯看到磨房前河滩上的柳树林中,摆着一排排的伤残和死者,我不敢扭头。
车已经启动,渐渐闻不到焦味,小芳告诉我:后街男孩也死了,天亮还没找到。
这次火灾是漫川自光绪二十一年(1895甲午年)后最大一次灾难,很多家庭都有痛楚,本是不该提起的伤疤。我就取了一两个镜头轻微翻开记忆,尽快合上,也是心有余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