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波斯卡最著名的七首诗

《一见钟情  》

他们两人都深信

一种突然的激情使他们结合在一起。

这样的信念是美丽的,

但犹疑不定更为美丽。

如果从未相遇,他们确信,

他们之间将什么也不会发生。

然而,从街道、楼梯、走廊传来的词语在说着什么?

也许,他们已无数次擦身而过?

我想问一问他们

是否已不再记得——

在某扇旋转门里

在瞬间,他们曾看见彼此的面容?

也许,在人群中,曾低声说“对不起”?

在电话里,不经意地说过“打错了”?——

然而,我知道答案。

是的,他们已忘却。

他们如此惊异,多年来,

机遇一直

摆弄着他们。

机遇还没有准备好

去成为他们的命运,

它将他们推近,又驱使他们分离,

它挡住他们的去路,

随后又闪到一边,

屏住了窃笑。

曾经有过一些迹象与征兆,

但他们未能解读。

也许是三年前,

或者就在上个星期二,

一片树叶

从一人的肩上飘至另一人的肩上。

一件东西掉了,又被捡起。

谁知道呢,也许是那只球,消失于

儿时的灌木丛?

门把上,门铃上,

一人先前的触痕被另一人的

覆盖。

他们寄存的箱子并排在一起。

有一个晚上,也许,他们做着相同的梦,

到了早上,却不再清晰。

每一个开端

仅仅是延续,总之,

事件之书

总是从中途开启。

胡桑 译

《种种可能 》

我偏爱电影。

我偏爱猫。

我偏爱华尔塔河沿岸的橡树。

我偏爱狄更斯胜过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偏爱我对人群的喜欢

胜过我对人类的爱。

我偏爱在手边摆放针线,以备不时之需。

我偏爱绿色。

我偏爱不把一切

都归咎于理性的想法。

我偏爱例外。

我偏爱及早离去。

我偏爱和医生聊些别的话题。

我偏爱线条细致的老式插画。

我偏爱写诗的荒谬

胜过不写诗的荒谬。

我偏爱,就爱情而言,可以天天庆祝的

不特定纪念日。

我偏爱不向我做任何

承诺的道德家。

我偏爱狡猾的仁慈胜过过度可信的那种。

我偏爱穿便服的地球。

我偏爱被征服的国家胜过征服者。

我偏爱有些保留。

我偏爱混乱的地狱胜过秩序井然的地狱。

我偏爱格林童话胜过报纸头版。

我偏爱不开花的叶子胜过不长叶子的花。

我偏爱尾巴没被截短的狗。

我偏爱淡色的眼睛,因为我是黑眼珠。

我偏爱书桌的抽屉。

我偏爱许多此处未提及的事物

胜过许多我也没有说到的事物。

我偏爱自由无拘的零

胜过排列在阿拉伯数字后面的零。

我偏爱昆虫的时间胜过星星的时间。

我偏爱敲击木头。

我偏爱不去问还要多久或什么时候。

我偏爱牢记此一可能——

存在的理由不假外求。

《墓志铭 》

这里躺着,像逗点般,一个

旧派的人。她写过几首诗,

大地赐她长眠,虽然她生前

不曾加入任何文学派系。

她墓上除了这首小诗,牛蒡

和猫头鹰外,别无其它珍物。

路人啊,拿出你提包里的计算机,

思索一下辛波丝卡的命运。

《在一颗小星下 》

我为把偶然称为必然而向它道歉。

万一我错了,我就向必然道歉。

请别生气,幸福,如果我将你占为己有。

死者,但愿你容忍这一切,我的记忆正在枯萎。

每一秒钟我都忽视了整个世界,于是,我向时间道歉。

我为将新欢当成初恋而向旧爱道歉。

原谅我,远方的战争,原谅我将鲜花带回了家中。

原谅我,外露的伤口,原谅我刺破了自己的手指。

我为小步舞曲唱片而向在深渊里呼喊的人道歉。

今天,清晨五点我仍在熟睡,为此我向等候在火车站的人道歉。

宽恕我,被追逐的希望,宽恕我一再地大笑。

宽恕我,沙漠,宽恕我未能及时带来一匙清水。

还有你,猎鹰,这些年你依然如故,在同一个笼子,

在空中,你的目光凝固在一处,

原谅我,即使你变成标本。

我为桌子的四条腿而向被砍倒的树木道歉。

我为小回答而向大问题道歉。

真理,请不要太在意我。

尊严,请对我大度些。

容忍我,哦,神秘的存在,容忍我拆掉了你裙摆上偶然的针线。

灵魂,请别指责我偶尔才拥有你。

我向所有事物道歉,我不能随时到达每一个地方。

我向所有人道歉,我无法成为每一个男人和女人。

我知道,只要我活着,就不能变得公正,

因为,我是我自己的障碍。

言语,不要怪罪我借用了庄严的词句,

又竭尽全力让它们变得轻盈。

胡桑/译

《企 图 》

哦,甜美的短歌,你真爱嘲弄我,

因为我即便爬上了山丘,也无法如玫瑰般盛开。

只有玫瑰才能盛开如玫瑰,别的不能。那毋庸置疑。

我企图生出枝叶,长成树丛。

我摒住呼吸——为求更快蜕化成形

等候自己开放成玫瑰。

甜美的短歌,你对我真是无情:

我的躯体独一无二,无可变动,

我来到这儿,彻彻底底,只有一次。

陈黎 张芬龄 译

《不期而遇 》

我们彼此客套寒暄,

并说这是多年后难得的重逢。

我们的老虎啜饮牛奶。

我们的鹰隼行走于地面。

我们的鲨鱼溺毙水中。

我们的野狼在开着的笼前打哈欠。

我们的毒蛇已褪尽闪电,

我们的猴子已摆脱灵感,

我们的孔雀已宣布放弃羽毛。

蝙蝠——距今已久——已飞离我们发间。

在交谈中途我们哑然而对,

无可奈何地微笑。

我们的人

相互都不会交谈。

陈黎 张芬龄 译

《致谢函 》

我亏欠那些

我不爱的人甚多。

另外有人更爱他们

让我宽心。

很高兴我不是

他们羊群里的狼。

和他们在一起我感到宁静,

我感到自由,

那是爱无法给予

和取走的。

我不会守着门窗

等候他们。

我的耐心

几可媲美日晷仪,

我了解

爱无法理解的事物,

我原谅

爱无法原谅的事物。

从见面到通信

不是永恒,

只不过几天或几个星期。

和他们同游总是一切顺心,

听音乐会,

逛大教堂,

饱览风景。

当七座山七条河

阻隔我们,

这些山河在地图上

一目了然。

感谢他们

让我生活在三度空间里,

在一个地平线因变动而真实,

既不抒情也不矫饰的空间。

他们并不知道

自己空着的手里盛放了好多东西。

“我不亏欠他们什么,”

对此公开的问题

爱会如是说。

维斯瓦娃·辛波斯卡

(1923-2012)

波兰女诗人,翻译家

1996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

被誉为“诗歌界的莫扎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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