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临其世甚烹茶(六)
(二)“何世为合适”之诗歌王朝
(1)诗歌王朝之盛唐气象
启功先生有言:唐人理直气壮。唐人果气壮乎?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所谓生离死别,自古同伤。古代限于交通、时世、医疗等等,于离别认识之深,绝非今人所能感知。江淹在南朝对“别”的结论是“别方不定,别理千名,有别必怨,有怨必盈。使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这让我们不禁想知道数千年之中华,于“别”皆为“意夺骨惊”乎?气壮之大唐,于“别”亦壮否?
《松颜诗话》乃以历代主流“离别”诗求证之。
上至源头《诗经》,离别诗之祖《燕燕》如下: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这首诗奠定了后世无数离别诗的几大常用写法,一则泣泪,二则瞻望,三则渲景,四则勉励。其基调之深婉哀痛,合于江淹。
再看一首《诗经》之《渭阳》
我送舅氏,曰至渭阳。
何以赠之?路车乘黄。
我送舅氏,悠悠我思。
何以赠之?琼瑰玉佩。
这首诗奠定了后世离别诗的又一常见写法——赠物(赠言赠柳、赋诗属酒,皆为赠物)。《渭阳》虽出于《秦风》,因言及“别”,其“悠悠之思”,合于江淹。
逸诗《骊驹》(《骊歌》)云:“骊驹在门,仆夫俱存;骊驹在路,仆夫整驾”,因未见全篇,其情未明。后世两首能与之并列者,王维《渭城曲》与李叔同《送别》,气象却是不同。《渭城曲》千载如新(《诗薮》),《送别》一唱三叹。前者出于盛唐(安史之乱前),后者出于民国(1914年),后者合于江淹矣(又及:《骊驹》为告别诗,《渭城曲》与《送别》为送别诗,当别之)。
汉之苏武《留别妻》云: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铁汉如苏武,于“别”亦合于江淹矣。
南朝谢灵运《邻里相送至方山》云:
祗役出皇邑,相期憩瓯越。
解缆及流潮,怀旧不能发。
析析就衰林,皎皎明秋月。
含情易为盈,遇物难可歇。
积疴谢生虑,寡欲罕所阙。
资此永幽栖,岂伊年岁别。
各勉日新志,音尘慰寂蔑。
才高一斗的谢灵运,纵清新脱俗,于“别”仍是合于江淹。
南朝张融写了一首下启《登鹳雀楼》的《别诗》:
白云山上尽,清风松下歇。
欲识离人悲,孤台风明月。
姑不言格律(南朝格律尚未成型),单以气象而论,王之涣尺幅千里、昂扬千古,正所谓诗歌王朝之王气彰显!而张融之“离人悲”,合于江淹。
初唐李世民《饯中书侍郎来济》:
暧暧去尘昏灞岸,飞飞轻盖指河梁。
云峰衣结千重叶,雪岫花开几树妆。
深悲黄鹤孤舟远,独叹青山别路长。
聊将分袂沾巾泪,还用持添离席觞。
堂堂唐太宗,囿于唐初,于“别”亦“深悲独叹沾巾泪”。联想起初唐四杰之王勃,虽大力反对“上官体”,虽喊出了“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其实仍是纠结于眼泪,未离乎江淹。因为,“忘适之适”方为真适。
从《燕燕》至《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仿似无不印证江淹?且看盛唐之离别诗,能否让我们眼前一亮?
高适《别董大》气壮而云: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王维《送元二使安西》清新而云: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李白《送孟浩然之广陵》潇洒而云: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再有《赠汪伦》欢快而云:
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冰清而云: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再有《送柴侍御》脱尘而云:
沅水通波接武冈,送君不觉有离伤。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此诗对比初唐王勃《秋江送别》归舟归骑俨成行,江南江北互相望。谁谓波澜才一水,已觉山川是两乡。初唐盛唐,迥然气象。)
岑参《送李副使赴碛西官军》豪迈而云:
火山六月应更热,赤亭道口行人绝。
知君惯度祁连城,岂能愁见轮台月。
脱鞍暂入酒家垆,送君万里西击胡。
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
正所谓“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离情别绪在盛唐的主流离别诗中,竟真的做到了“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盛唐之气,诚壮也!
安史之乱后,盛唐不再,是谓“东风无力百花残”。
晚唐许浑《谢亭送别》乃云:
劳歌一曲解行舟,
红叶青山水急流。
日暮酒醒人已远,
满天风雨下西楼。
再往后,乱象横生之五代十国,南唐李后主遂有“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之叹!北宋为避唐后之割据乱象,重文轻武奖百工,一时间内经济繁荣,士大夫歌舞升平、莺歌燕舞,乃有欧阳修之《踏莎行·候馆梅残》: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
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栏倚.
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抑或宋祁之《浪淘沙·少年不管》:
少年不管。流光如箭。因循不觉韶光换。至如今,始惜月满、花满、酒满。扁舟欲解垂杨岸。尚同欢宴。日斜歌阕将分散。倚兰桡,望水远、天远、人远。
一时之间,仿佛除却“多情”,更无离别(柳永《雨霖铃·寒蝉凄切》多情自古伤离别)。然,靖康之耻,恰如当头棒喝,“风流被雨打风吹去”(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后,国人耻而后勇,让“媚科之词”激发了雄性荷尔蒙,蔚为壮观!其间离别诗词以陈亮之《水调歌头·送章德茂大卿使虏》最可相映盛唐。惜“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林升《题临安邸》)。豪放词毕竟昙花一现,其代表人物辛弃疾唯有云:“问人间,谁管别离愁?杯中物”(《满江红·送信守郑舜举郎中赴召》)。又回复江淹矣!
再往后,有“响珰珰的铜豌豆”——关汉卿[双调]《沉醉东风》云:
咫尺的天南地北,霎时间月缺花飞。手执着饯行杯,眼阁着别离泪。
刚道得声“保重将息”,痛煞煞教人舍不得。“好去者,望前程万里!”
纵然关汉卿“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一腔豪气也只有“眼阁着别离泪”。
让“等辈伏低”注1的王实甫拟离情绝唱《长亭送别》:“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注1:语见贾仲明《凌波仙》
美则美矣,仍不离江淹。
明· 李攀龙《于郡城送明卿之江西》云:
青枫飒飒雨凄凄,秋色遥看人楚迷。
谁向孤舟怜逐客,白云相送大江西。
不过杂糅前人意象,仍在江淹左右。
掠过清朝民国,纳兰容若“秋风画扇”、再若弘一法师之“长亭古道”,终归“黯然销魂者”!
一番求证,发现一个简单的道理——国家给力,诗歌才真正给力。
盛唐之气何以壮?
盖经“贞观之治”积淀,唐王朝的政治经济达到了彼时世界领先的地步:蜀地李白、中原杜甫为代表的南北文化相惜,长安、洛阳、扬州、广州为代表的中外文化汇流,拓宽并升华了盛唐气象。毫无疑问,强悍的综合国力是盛唐气壮的根基。“忆昔开元全盛日......天下朋友皆胶漆”。盛唐气象,如何不壮?时至今日,离别场合上我们常引用的的诗句,往往都引自盛唐。原因无他,爱其壮也。
“相见时难别亦难,别时容易见时难”。粗观千年主流离别诗,盛唐气象,再难复制。其烟花破空,当真是别时容易见时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