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肥燕瘦比三家(二)
二、同赋之比
例一
天宝十一年(公元752年),长安慈恩寺内的大雁塔建成100年。杜甫、高适、岑参、储光羲、薛据等七位诗人,登临大雁塔赋诗(或曰,储光羲、杜甫不在现场)。杜甫、高适、岑参、储光羲、薛据五人各作一诗,除薛据所作失传外,其余四首都保存至今。由于四人生活经历地位家境各自不同,这四首诗的内容和意境也明显不同。
四首诗的诗题和作者如下:岑参诗曰《与高适薛据同登慈恩寺浮图》;杜甫诗曰《同诸公登慈恩寺塔时高适薛据先有此作》;高适诗曰《同诸公登慈恩寺浮图》;储光羲诗曰《同诸公登慈恩寺塔》。
我们通过阅读诗作,结合杜甫、高适、岑参、储光羲的相关信息,思考判断一下,下面四首诗的作者,分别是谁。
其一
香界泯群有,浮图岂诸相。
登临骇孤高,披拂欣大壮。
言是羽翼生,迥出虚空上。
顿疑身世别,乃觉形神王。
宫阙皆户前,山河尽檐向。
秋风昨夜至,秦塞多清旷。
千里何苍苍,五陵郁相望。
盛时惭阮步,末宦知周防。
输效独无因,斯焉可游放。
其二
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
登临出世界,磴道盘虚空。
突兀压神州,峥嵘如鬼工。
四角碍白日,七层摩苍穹。
下窥指高鸟,俯听闻惊风。
连山若波涛,奔凑如朝东。
青槐夹驰道,宫馆何玲珑!
秋色从西来,苍然满关中。
五陵北原上,万古青蒙蒙。
净理了可悟,胜因夙所宗。
誓将挂冠去,觉道资无穷。
其三
高标跨苍穹,烈风无时休。
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
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
仰穿龙蛇窟,始出枝撑幽。
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
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
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
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
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
惜哉瑶池饮,日晏昆仑丘。
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
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 !
其四
金祠起真宇,直上青云垂。
地静我亦闲,登之秋清时。
苍芜宜春苑,片碧昆明池。
谁道天汉高,逍遥方在兹。
虚形宾太极,携手行翠微。
雷雨傍杳冥,鬼神中躨跜。
灵变在倏忽,莫能穷天涯。
冠上阊阖开,履下鸿雁飞。
宫室低逦迤,群山小参差。
俯仰宇宙空,庶随了义归。
崱屴非大厦,久居亦以危。
先看其一:“大壮”、“羽翼”,气势向上。“周防”有骨(“末宦”而“有骨”),“游放”旷达。如此即是高达夫也。
再看其二:“涌出”、“孤高”,亦有其势。“净理”有悟,挂冠求道。只有罢官欲隐之岑嘉州也。
再看其三:“高标”、“百忧”,直起其愁。苍梧之愁黄鹄之哀,愁不能止。偏生无尽愁中,“秦山”、“皇州”、“稻粱谋”,事事关心者,舍秋象之“诗圣”其谁?
再看其四:“青云”、“地静”,乃得其闲。“逍遥”有意,却又思危,正是矛盾庙堂田园之间的储光羲。
关于《同诸公登慈恩寺塔》,清朝钱谦益评论说:“同时诸公登塔,各有题咏。薛据诗已失传;岑、储两作,风秀熨贴,不愧名家;高达夫出之简净,品格亦自清坚。少陵则格法严整,气象峥嵘,音节悲壮,而俯仰高深之景,盱衡今古之识,感慨身世之怀,莫不曲尽篇中,真足压倒群贤,雄视千古矣。”以“家事国事天下事”、“不拘何时皆欲兼济天下”而论,杜子美之作,为四者最佳。
例二
马致远,白朴,俱为元曲四大家,俱以“天净沙”同赋“秋”,作品如下:
《天净沙. 秋思》
马致远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天净沙·秋》
白朴
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
一点飞鸿影下。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
两作都是少用动词,主要以名词连缀而就。或言春兰秋菊,伯仲之间,各有其妙。
愚见:
其一:悲秋乃是千古同象。马致远所作“枯、老、昏、古、西、瘦、夕”,秋情秋意贯通无阻,感人透彻。白朴所作“孤、落、残、轻、老、寒、白”与“青、绿、红、黄”,冷暖相杂(若无“白草”,尚可言其“由冷转暖”),其情其意,难以适从。
其二:马致远所作,人情之介入,至为关键。“枯、老、昏”配以“小桥流水人家”,情与景,淡然客观相对。“古、西、瘦、夕”配以“断肠人在天涯”,情与景,主观强烈而激发,孰能无感?白朴所作,纯是景物堆叠到底,遣词太巧反而过疲。
马致远冠以“秋思之祖”,实至名归。
三、情理之比
唐诗之情趣,宋诗之理趣,今日看来,各擅胜场,其实恰似唐人留白与宋人。李白《望庐山瀑布》“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纯从眼观通神感,紫烟水汽恍惚而大气震撼,豪情逸兴也。苏轼游庐山的总结性诗作《题西林壁》避开“瀑布”,甚而避开“庐山”(虽有“不识庐山真面目”句子,未必实指庐山,天下之山皆可如是认知也),只以理趣,方才成功占得关于“庐山”诗席的一个位置,可谓理智之作(所谓“哲理诗”)。前文“身临其世甚烹茶”章也谈到,盛唐之气象对唐诗情趣的酝生问题,所以在不否认唐代也有议论之诗作(如韩愈等)的前提下,我们明白诗之议论不可能形成唐代主流。关于李白是否写下“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明·杨慎《升庵诗话·搥碎黄鹤楼古》特作文证为“李太白过武昌,见崔颢《黄鹤楼》诗,叹服之,遂不复作,去而赋《金陵凤凰台》也。其事本如此。其後禅僧用此事作一偈云:'一拳搥碎黄鹤楼,一脚踢翻鹦鹉洲。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杨慎所言“禅僧”谁又识得?故其所证亦不足为证也。单就议论味十足的“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而言,这样硬生生塞在太白名下,何其伤也。
唐诗之登山,诸如“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杜牧《山行》)、“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杜甫《登高》)、“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王维《终南山》)、“终日昏昏醉梦间,忽闻春尽强登山。”(李涉《题鹤林寺僧舍》)、“步辇陟山巅,山高入紫烟。”(李峤《奉和骊山高顶寓目应制》)......或悠或豪或玄或迷或静,总是情趣。
再看宋朝之登山,太多的“因为......所以”,让《文心雕龙》所言“登山则情满于山”渐行渐远——“莫言下岭便无难,赚得行人空喜欢。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过一山拦。”杨万里这首《过松源,晨炊漆公店》,可还有“仁者乐山”的影子?“登山高下虽然见,临水浅深那不知。世上高深事无限,尧夫非是爱吟诗。”邵雍的《首尾吟》所写更是借登山之名,实无登山之事。
宋诗之理趣,相对于唐诗之情趣,区别是明显的。如“世无百世人,强作千年调。打铁作门限,鬼见拍手笑”(《世无百世人》),其趣是情中而来,即是唐诗。“人生百岁,七十稀少。更除十年孩童小。又十年昏老。都来五十载,一半被、睡魔分了。那二十五载之中,宁无些个烦恼。 仔细思量,好追欢及早。遇酒追朋笑傲。任玉山摧倒。沈醉且沈醉,人生似、露垂芳草。幸新来、有酒如渑,结千秋歌笑”(《红芍药 人生百岁》),居然把人生百年算了一笔细帐,即是宋诗(词)矣。
再如“云闲虚我心,水清澹吾味”(《古意》),即是唐诗;“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观书有感二首其一》),即是宋诗矣。
诗之比,永无止境,姑为本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