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志铭考
明故龙孺人杨氏墓志铭》考
(2019-12-21 14:07:00)
转载▼分类: 金石碑文一《明故龙孺人杨氏墓志铭》是明代龙瑄之妻、京庠生龙霓之母杨妙福的墓志铭。这则墓志铭记述了龙孺人的家世、妇德和婚嫁情况,撰述较同期女性墓志铭略详尽,规模也较大。志碑与盖均为长宽六十三厘米的方形,盖上篆书“明故龙孺人杨氏之墓”九字,呈三行,每行三字,题为白昂篆盖。碑文竖行二十九行,满行三十二字,共七百五十五字,由吴道弘书丹。撰文者陈音,时任南京太常寺少卿,他的文章到孙辈整理印行的嘉靖年间已经严重散佚,幸有文集《愧斋集》传世,但其中并未收录这篇《明故龙孺人杨氏墓志铭》。 明故龙孺人杨氏墓志铭赐进士出身中顺大夫南京太常寺少卿前翰林侍讲经筵官兼修/国史莆田陈音撰文/赐进士出身中宪大夫南京大理寺少卿前奉/敕巡抚西蜀吴道弘书丹/赐进士第嘉议大夫南京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前大理寺少卿晋陵白昂篆盖/龙孺人杨氏以成化乙巳十月十九日卒,距生宣德壬子十二月二日,享年五十有 /四。卒踰月八日,卜葬於三山祖茔之次,先事其仲子京庠生霓,介其友蒋君达奉吴 / 缮部元玉所撰行狀谒予铭,将纳诸幽。缮部龙戚党,言宜有征,遂按而志之。孺人讳 / 妙福,姓杨氏,故处士宗信公之女也,杨世居吴, / 国初以闾右徙实南都,因家焉。孺人幼慧,父教以《小学》、《列女传》,母教以女红、中馈,皆领 / 悟,相攸归龙瑄克昷。龙徙自江右,以武阀世宦南都,克昷蚤失怙,奉母孝谨,孺人养 / 姑维不称良人是惧,凡事必俟命以行。姑疾,阅数月躬侍汤药,卒,恸哭相治丧,祭无 / 违礼,凡宾祀必豫修腆洁。克昷兄袭兴武卫百戶,卒,嫂抚遗孤震,女兄亦寡,携诸甥 / 归于龙,孺人与处隆爱,敬终其身,未尝反目,克昷恒曰:“龙氏诸孀得安于全节者,吾 / 内赀得人故也。”克昷频岁客江湖,孺人宰内政,综理不遗而先业增廓,性喜修洁,帷 / 房日拂拭扫除,俾屏绝纤尘,凡子姓以至臧获之服,亦皆令浣缀完整。遇宗姻尊属 / 处奉尤谨,吉凶赠赙与岁序馈遗务周恩礼。恶尼觋妖幻,戒无令闯其阈,惸婺疾丧 / 之赈恤殊无靳色。有子四人,长霖,次即霓,次□ ,次需,皆勤抚而善教之,震既长,世厥 /官,服食冠昏必与己子等。以霖、□ 干父蛊,語之曰:“汝父与吾历辛勤,以有今日,汝曹 / 必善承毋替”。复谓霓曰:“汝脱承世泽得学成跻仕,当勤恤民隐,幸无忘吾言。”以需季 / 卑稚,教爱尤笃。诸子妇或有愆违,辄正色噤不与語,俟其悚悟乃复。用是,虽恚笞不 / 加,而庭内肃如也。及疾剧,顾诸子曰:“汝父尚客游,吾不及见矣,独哀汝父之妾侍吾 / 久且勞,吾无以报,汝曹其善视之。”及卒,妾号恸绝而复甦者屡焉。乌乎,世之为女妇 / 者不能善修内政,顾乃骄恣悍妬、基怨产祸以致其家之索,仰视孺人,其贤、不肖何如哉?用于孺人之葬,铭其墓以激于世。铭曰: / 繇來内行,系家隆索;噫嘻孺人,躬秉懿德;克辑于家,弥隆厥业;予播德馨,永贲玄宅; /凡厥中构,视此为则。朱大用镌墓志铭的撰者陈音(1436-1494),字师召,号愧斋,又号也罢先生,福建莆田人,天顺八年(1464)进士。弘治七年(1494)以南京太常寺卿致仕,撰写墓志铭的成化乙巳年(1485)是他在太常寺少卿任上的第三年,此前他曾于成化十二年至十九年(1476-1483)担任翰林院侍讲,并升加俸,随简入经筵;又于成化元年至三年 (1465-1467)任“英宗实录”的稽考参对官,即墓志铭中题为“翰林侍讲经筵官兼修国史”的由来。陈音在世时常为应酬之作,《国朝献徵录》称其:“所作诗文,肆笔而成,略不构思,南京士夫公卿之家,凡有庆吊之礼,必藉一言为重,委币而请者无虚日”,这篇为龙孺人所作的墓志铭应该就是其中一篇。对他的文字的评价,一般认为有“朴实敦厚之风”,而其为人颇循儒家正统,朝臣曾有“腐儒”之称。这篇墓志铭基本呈现了他为文流畅熟练的风格,对龙孺人恶尼觋、正色不喜言笑等细节描写在时人对女性家庭责任的普遍要求之外也体现了他极为周正的儒家女性观念。墓志铭的书丹者吴道弘,史载其名常为吴道宏。吴道宏(?-1502),字文博,四川宜宾人,墓志铭题为西蜀人。天顺丁丑(1457)进士,与篆盖者白昂为同年。成化中以监察御史巡按河南、未几巡抚郧阳,弘治三年(1490)以大理寺卿自乞致仕。巡抚郧阳事当指明成化十二年,荆襄饥民聚众四十余万,部分进入西乡、汉中,朝廷派副都御史原杰、从御使吴道弘率兵先后驻县,授田设官,就地抚治,荒乱始平,时人认为“郧阳抚治之置自都御史吴道宏始”。由墓志铭所知,为墓志铭书丹的成化二十一年(1485)时吴道弘已经结束奉敕巡抚生涯,在大理寺少卿任上,这当是其任大理寺卿之前的职位。墓志铭所保存的资料可丰富对其履历的记录,也为他并不知名的书法艺术留下了一份有趣的材料,墓志铭中多用异体字不知何故。为龙孺人墓志铭篆盖的白昂(1435-1503),字廷仪,南直隶武进人,墓志铭题为晋陵人。天顺元年(1457)进士。弘治十三年(1500)以刑部尚书致仕,赠太保。其政绩主要是弘治二年后治黄河水患有功,声名广传,弘治六年从户部左侍郎升任刑部尚书,此前作为大理寺少卿的经验可能为他担任刑部尚书提供了帮助。为龙孺人杨氏墓志篆盖的成化年间他尚在南京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任上,但已是参与墓志制作的士人中品级较高的。正史对他的记载主要集中在治水和刑名方面,对他的书法没有留下只字评价,如确为其所题,这方墓志铭的铭盖算是为其保留了一份书法水平的记录,笔法温和却有古拙之气,与后世对他“性尚圆通”的评价不谋而合。白昂与陈音、吴道弘同在南京任职的经历为完成龙孺人墓志铭提供了基础条件。二墓志铭的主人公龙孺人杨氏,是龙瑄妻、求铭者京庠生龙霓母。她出生的家庭较殷实,世居吴(今苏州一带),洪武年间以富户的身份徙实南都,时间当在洪武二十四年(1391)七月,据《明太祖实录》所载:[洪武二十四年七月庚子]上谕工部臣曰:昔汉高祖徙天下豪富于关中,朕初不取,今思之,京师天下根本,乃知事有当然,不得不尔。朕今亦欲令富民入居京师,卿其令有司验丁产殷富者分遣其来。于是工部徙天下富民至者凡五千三百户。此时距离龙孺人出生约四十年,徙实南都当在杨宗信公父辈之时。孺人嫁入的龙氏家族文中以“武阀”称之,龙瑄兄实际承袭的官职是兴武卫百户,在文武关系已发生轻重变化的天顺、成化年间属于较低的武官品级。兴武卫原属南京京卫,隶后军都督府。其设置的时间是洪武十一年十二月辛丑,后并裁不定,永乐十八年后分调北京。其夫龙瑄,墓志铭中只提及他“频岁客江湖”、“尚客游”。实则龙瑄在成化年间颇有名声,交友广阔,四处游幕,仗义疏财,留下文集二十一卷,由王阳明作序。《列朝诗集小传》对其有这样一段记载: 瑄,字克温,宜春人。家世袭父职,遂为南京人。少警敏,博涉经史,遨游四方,与丘仲深、罗彝正、陈公甫为布衣交。重然诺,尚风义,朋游有急,挥金如土苴。江湖间声称籍甚,曰:“过金陵不识龙克温,犹徒行也。”…… 克温著作甚富,寓荆南,筑室海子山,有《鸿泥集》,在金陵有《燕居集》,自号半闲居士。东江顾清作《半闲居士传》。墓志铭对龙瑄的失载,让笔者相信女性墓志铭或可成为对女性主体行为的记载载体,为明代女性的历史保留了一个脱离于男性史和正统史传的记载空间。撰文者陈音也充分意识到女性墓志铭的这一功用,他在为自己的妻子恭人黄氏所写的墓志铭中道:“予追惟昔葬恭人,时方蓼莪,哀棘未暇勒石纳玄堂,倏忽踰今三十年,懿行未述,深负我良配,乃刻此于石俾举置恭人圹外。”时隔三十年,陈音仍然不忘为自己的妻子追补一份记录其家庭生活的文字,在这个可以被公开展示和传播的书写场域,陈音和请铭者的家庭对女性墓主们的贡献达成了共识。龙氏的墓志铭虽与官方对女性节烈的记录重点不同,但社会对节烈的基本要求在墓志铭中也有所流露。陈音借龙瑄之口发出感叹:“龙氏诸孀得安于全节者,吾内赀得人故也。”在嘉靖三十一年(1552)陈须乐刊本《愧斋集》中,虽所选陈音所著女性传铭不多,但也包括一篇为蔡节妇吴氏所写的墓表。作为龙孺人启蒙读物的《列女传》由父亲传授,此书在强调女性的德行之外宣扬节烈。士大夫记录者、男性家主和女方父辈组成的以男性为中心的家庭意识其实深刻影响了女性墓主成长、教育、被铭记和被传播的过程,使得最终固定在这块石板上的文字又成为重新激发后来的女性道德感的教材和典范。除了对贞节的强调,龙孺人在治家方面的才能在墓志铭中也得到了隐晦的表达。在丈夫长期缺席家政的状况下,龙孺人能够独宰内政,“综理不遗而先业增廓”,这与她出生于商业家庭的背景可能有一定的关系,但正如此前研究中不断指出的,商妇等的治家能力在墓志铭的叙述中总是与对其妇德的描述互相妥协,对女性“能”的表现因为受到内闱空间和“女无外事”思想的影响,常常被压抑在她作为妻、母等的身份之下,墓志铭中的龙孺人最终回到了儒家要求的女性“完人”的话语中,而不是一个“能人”。女性墓志铭叙述的中心一般落在对女性的家庭角色的叙述上,这则龙孺人杨氏墓志铭也不例外。墓志铭分采几个事例生动描写了龙孺人作为女、媳、妻、母的多重身份,并涉及姑嫂和妻妾等关系。丈夫在家务方面的缺席、妻子总理家务或身兼数职的情况在明代并不少见,陈音巧妙地将女性的家庭角色和家族的兴衰联系起来,正如他在为林元甫母黄孺人所撰的墓志铭文中赞扬的那样:“孰云隆替不关于闺门,善有可传尚未播于弗谖;孰云既殁不可以永存,子既并显荐见燔黄于兹坟”,这和陈音在龙孺人墓志铭文中所说的“繇来内行,系家隆索”、“弥隆厥业,予播德馨”其实是一个意思,这种非节烈的典范终可以通过墓志铭的记录与传播流传于世,又未尝不是幸事。三龙孺人墓志铭的最终成型还与请铭者的努力相关。文中提到“仲子京庠生霓”即是主导这一事件的中心人物。明初为家族女性制作墓志铭的情况很普遍,出现了所谓“葬且迫期矣,非得此(墓志铭)不可掩圹”的思想。李时勉在为丁俊之母周泰所作的墓志铭篇首中有一段丁俊为母求铭的极端记载:监察御史丰城丁俊,改授严州推官,未上任而母孺人殁,归守制于家。将葬,奉浙江宪副胡公之状走五百里求铭于予,予适当还朝,滨行以不暇为辞。洎至府城,俊又在焉,求愈笃,予又辞。后十日,舟过丰城,俊挽舟请铭至再四。请铭的过程不仅为了体现孝心,也是士人之间建立联系的手段。作为京庠生的龙霓,摆脱了“武阀”的家庭背景,即龙孺人所期望的“学成跻仕”。龙霓,字致仁,牧马千户所籍,弘治五年(1492)举乡试,登弘治九年进士,曾任刑部员外郎,后或因代考而受到非议,在浙江按察佥事任上辞官。龙霓罢官后,入苕溪,与刘南垣、吴甘泉、陆玉厓、孙太初结社游,号为苕溪五隐。他与李梦阳、何景明、王阳明等均有私交。在为龙孺人制作墓志铭的成化年间,龙霓还是府学生,龙氏家族由武入文的选择大约是明代以文驭武大趋势的反映。龙霓在请铭过程中延请的友人蒋达,大约是弘治八年乙卯科举人,此后对他的记录几乎缺失。龙孺人行状的作者吴元玉是龙氏的亲族。墓志铭中称缮部,谢铎的《送吴元玉冬官还南都》中以冬官称之,过庭训的《本朝分省人物考》“谢璿”条载吴元玉为“工部郎”,其实际的官职应是工部营缮清吏司郎中,属正五品官职。从谢璿随之求学的经历可以推知吴元玉曾住金陵。因为蒋达和吴元玉的身份不够明确,在请铭过程中所起的作用较难确定。龙霓本身府学生的身份、陈音乐于为文的作风和龙氏家族在金陵的背景可能是影响请铭一事的主要条件。墓志铭中还牵涉一个人物就是刻工朱大用。此前在南京及周边发现的墓志铭也有署名朱大用者,如故嘉议大夫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吴公墓志铭、大明故南京内官监左少监杨公墓志铭、明故荣禄大夫南京后军都督府右都督陈公墓志铭、副总兵都督同知沐公墓志铭、诰封太淑人张氏墓志铭、明故沐公子择仁墓志铭等。大约可以推知朱大用活动的时间是成化年间,他所镌刻的墓志铭多涉权贵家庭,这或者显示了其较为知名的镌刻技术。朱大用活动的范围虽以金陵为主,但并不局限在金陵一地。墓志铭中卜得的葬地称为“三山祖茔之次”,三山大约指今南京江宁区西南铁心桥以南一带到牛首山西面一段山脉所在,因唐朝李白《登金陵凤凰台》中“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之句而知名。因为墓志铭为征集品,具体的出土地点已不可考,只有期待日后对其家族墓地进一步的研究或能解答这一疑问。(贺晏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