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佳原创】爱过的人，心知道—— 忆梁思庄先生
山佳：爱过的人，心知道——忆梁思庄先生
我知道梁思庄先生是梁任公的次女，家世显赫；我还知道她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图书馆专家，出类拔萃。但我不知道她是一位年轻的寡母，女儿在一岁半时就失去了父亲；我还不知道她独自一人把女儿抚养成人，历经很多沧桑。杨绛先生的《洗澡之后》提及梁思庄，把她带回我的视野。
梁启超与女儿思庄、儿子思忠
一
她是父亲的小宝贝
梁任公有两位夫人，孩子们称原配夫人李蕙仙“妈妈“，称二夫人王桂荃”娘“。
思庄是李夫人所生，当时上有一个姐姐思顺，三个哥哥思成、思永和思忠。父亲自称偏爱女孩，当时大姐思顺是父亲的大宝贝，思庄自然是父亲的小宝贝，父亲怜爱地称她“庄庄“。思庄从小长得黑，与二哥思成的白皙皮肤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妈妈还曾用牛奶给她洗脸，好让她变白一些。
1924年生母过世，思庄只有16岁，当时大姐夫在加拿大任总领事，父亲安排她随大姐思顺去加拿大读中学。大姐比思庄大15岁，长姐为母，关心着她的起居和学习。思庄对大姐有一种特别的依恋。数年之后，思庄分别在加拿大、美国获得了文学学士学位和图书馆学士学位。
1933年思庄结婚，夫婿吴鲁强是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博士，公公曾担任大学校长，在广东很有名气。
门当户对，才子佳人，终成百年之好。
夫唱妇随，思庄从北平来到广州——丈夫工作的地方。婚后第二年，女儿荔明出生，三家之家和和美美过着幸福的日子。
此时，命运之神大度地为思庄展开了笑脸——好家庭、好学历、好伴侣。
但天有不测风云，女儿一岁半时，鲁强染上伤寒而亡，思庄只有27岁。悲痛的消息传至北平，平日稳重的二哥思成竟拒绝相信，即使电报中白纸黑字地写着。
思庄痛不欲生，全家人心如刀割。
后来，女儿荔明写道：生活并没有因为她有一个伟大的父亲而对她特别慷慨，风和日丽的日子在她青年时代也是短暂的。
左起：梁启超、梁思庄、林徽因
二
悲伤永藏心底，欢乐永挂脸上
辛酸与沧桑难以诉说——她，从不诉说。
大姐思顺亲自去了广州，接思庄母女离开伤心之地，回到了北平。在娘家人的关心与安慰下，思庄渐渐恢复了平静，当年就重返燕京大学图书馆从事西文编目工作。
亲人沉重的心放下了一半。
岁月带走了心爱的人，但生活还要继续。
回到北平，思庄每年都会带着女儿去同生照像馆留一张合影。同生是思庄记忆中最美好的一个地方，当年与鲁强结婚时就在此拍摄照片。思庄身着二嫂徽因亲自设计的白色结婚礼服，婚纱斜披在头上，站在那儿，手捧着鲜花，她是如此端庄、美丽而高雅！家人看着照片，都会笑着调侃思庄：真好像维多利亚女王！
小时的女儿，会身着思庄亲手编织的精巧毛衣和时髦的小裙子;女儿渐渐长大，母女会穿着同样款式的衣服，打扮得像姐妹一样立此存照。
也许冥冥中，思庄是在安慰自己逝去的丈夫——我们母女生活得很好，不用挂念。
一年又一年，翻看母女合影，思庄多多少少心里都会有一丝淡淡的哀愁：三口之家缺一人，而且丈夫刚刚好年纪，才31岁，年富力强，正是干一番事业的好时机，但时不我待，英年早逝。但思庄从不对人诉说她的孤苦、寂寞，抑郁上来，她会提笔写信给丈夫，告诉家中的一切，女儿的成长，点点滴滴，事无巨细，但从不落款。
梁思庄
三
只有经历过失去，才更懂得拥有的珍贵
三哥思永是二夫人王桂荃的长子，大思庄四岁，温文尔雅，善解人意，从小思庄就愿意跟着哥哥们玩，鲁强当年就是三哥的清华同学加好友。李福曼是思庄生母李蕙仙的娘家侄女，11岁时来到梁家，与思庄曾一同在中西女中就读，长大后，成了思永的夫人，也就是思庄的三嫂。
思永对妹妹思庄有说不出的疼惜，有时会暗暗埋怨老天不长眼，为何给妹妹的幸福这么短暂？他了解思庄的爱好、兴趣与志向，兄妹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无论工作中还是生活中，思庄遇到了困惑，只要与三哥一说，立马烟消云散。
太平洋战争爆发，燕京大学迁址成都，思庄独自一人带着女儿入川。
烽火连天的日子，思庄母女跋山涉水，来到四川南山县的李庄，去探望二哥和三哥一家。当时，二嫂徽因和三哥思永已是久病缠身，当看到思庄带着可爱的荔明出现，一切如在梦幻中，由衷的喜悦。
思永一家还对思庄母女讲述了一件难忘的事——
当年一家人经越南入昆明，在一家商铺，三哥女儿柏有看到一款仿照美国童星秀兰.邓波的洋娃娃，挪不开步，非要妈妈买下来。父母不忍伤女儿的心，毅然买下。这款金发碧眼的洋娃娃与柏有相依相伴，渡过了警报连连的昆明日子。可是，全家要由昆明迁至李庄时，经济大窘，实在迫不得已，思永卖掉了女儿心爱的洋娃娃，换来18块钱当得路费。柏有伤心得大哭一场，至今难忘。
从1936年鲁强过世，再到1954年，几乎二十年走过，思永深知思庄已不是当年那个看似文弱的思庄了，她把往日的苦涩化成了一枚青橄榄藏在了内心深处。
看着思庄坚强的面容，思永一颗沉重的爱心完全放下来了。
1954年病魔又要带走三哥，思永临终前，嘱咐思庄把三嫂母女接至她家一同生活，思庄一口答应。
这是三哥对思庄最大的信任，也是最大的赞许。也许三哥心底暗暗希望借助妹妹的坚韧、勇气与笑容，去帮助即将失去丈夫与父亲的福曼与柏有母女尽快走出阴霾，帮助自己的妻女撑起一片蔚蓝的天。
坦诚、热情的思庄给了三哥一个忠实的承诺，这一住就是22年，直到1976年。
梁思庄
四
理想纯洁她的气质
人能笃实，自有辉光。
思庄是一个挚情的人，凡事都做得十分认真和投入，把自己的全部心血倾注在图书馆事业和女儿的身上。她深知一个学校图书馆的水平代表着整个学校的学术水平。思庄一生致力于西方编目工作，北大图书馆的几十万种西方图书的目录，都经她亲自指导编制而成。一生心血的结晶，受到交口称赞。
杨绛先生在《洗澡之后》中说得比较直白，让人易懂——
管理图书是专门之学。1952年燕京大学并入了新北大。燕京大学的编目属全国一流。每本书有两套卡片，一套以作者为主，一套以作品为主。查了作者卡，你就知道这位作者还有什么其他作品；查了作品卡，你就知道这件作品出自哪位作者。其他图书馆认为这是笨工作，都偷懒不肯费功夫了。清华燕京相去不远，清华图书馆就只有一套卡片。
思庄精通英语，也会法、德、俄语，擅长西文图书分类编目，对各种西方工具书及其他书刊资料十分熟悉。一位老教授告诉他的学生：你在工作上遇到困难时，特别是在查西方文献时，你去找梁思庄先生。
一切为了读者，是融化在思庄心爱的事业和生命中的一种乐趣。
梁思庄与林徽因
五
每个生命都有欠缺
人活着不是为了证明苦难，而是要经历过黑暗，才配拥有光明。
1981年思庄大脑中动脉栓塞，重病五年不能说话。
1986年思庄走了。
女儿荔明评价妈妈：一生历经坎坷，但她从不向命运低头，永远乐观奋斗。
有人说：真爱是一种从内心发出的关心与照顾，没有华丽的语言，没有哗众取宠的行动，只有在点点滴滴、一言一行中你能感受得到，那样平实，那样坚定。
走过的路，脚知道；爱过的人，心知道。
梁思庄（左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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