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佳原创】往事回思如细雨——记聂华苓女士

有一阵,看了不少汪曾祺的书,有他写的,有写他的。但我最欣赏汪老(汪曾祺被聂华苓称作汪老,汪1920年出生,聂1925年出生)写的《遥寄爱荷华》,摘抄大部分。他的笔下,Paul、聂华苓等人,活灵活现,如沐春风。

于是,对聂华苓有一感性认识,但也奇怪:她嫁给一个外国人,在那个时代!

因缘际会,读了她的《三生影像》,助我找到答案。

聂华苓

抗战时期,华苓就读于重庆的国立中央大学,王正路是她的同学。他生于长春,说一口流利的日语和英语。每天傍晚,坐在窗口,听见窗外小声叫唤,华苓就抓起讲义,往外跑。嘉陵江的流水,沿江的鸳鸯路,松林坡,女生宿舍,图书馆。

抗战胜利,学校迁回南京,两人常到玄武湖划船。当时的华苓,青春洋溢,畅怀欢笑,恋爱中的女性最美。妹妹说正路比姐姐漂亮,长辈夸他一表人才。

1948年秋天,华苓大学毕业。正路家在北平,暑假毕业,回到北平。此时,南京到武汉的长江航线已截断,华苓不能回家,留在南京一个中学教书。

11月底,平津战役开始。北平和南京之间,仍有飞机往还。华苓决定去北平,那是南京飞往北平的最后一架航班,她是唯一的乘客。飞机抵达后,解放军就占领机场。

1948年12月14日,北平围城开始。

突然间,华苓失落在一个北方大家庭中。围城中,她突然成为正路的新娘。

王家四兄弟,上有老母,下有儿女,三代同堂,华苓学做新媳妇。早上起来,第一件事是去上房问候老太太,倒老太太的尿盆,伺候老太太从炕上起身,拿着脸盆到厨房盛热水。

在北平,华苓深感自己“只是一个失落的异乡人。”

从南京到北平,数月间,华苓与母亲消息断绝,关山阻隔。母亲三十二岁守寡。1936年,农历正月初三,任贵州平越专员的父亲聂怒夫,殉难。正值红军长征,遭杀害,尸首不全。华苓是长女,只有十岁。最小的弟弟华桐,只有三个月大,还没见过父亲。

1949年2月3日,华苓看着解放军走进北平城。

——我一定要从围城中,回到滔滔涌流的大江上。1949年4月,正路和老母抱头泣别,都知道那也就是永别了。半个世纪以后,不但老母早已成灰,正路自己也只剩一把骨灰回乡了。

从北平出来,华苓夫妇辗转到了武汉,与亲人会合。一大家子人,利用好友的眷属票,挤上粤汉路最后一班火车,到达广州。

一次,是南京飞北平的最后航班;这一次,是武汉开往广州的最后列车。

幸运吗?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1949年6月,一家人来到台湾。到达台北那天,碰上台风,呼天抢地。

聂华苓与王正路在南京

来到台北,先找工作养家。正巧,雷震需要一个管文稿的人,于是华苓加入了《自由中国》。

不久,华苓开始用本名写散文和短篇小说。雷震看到:你做我们文艺编辑吧。过一阵子,他又说:你写得不错,参加我们编委会吧。

半个世纪以后,华苓写下回忆,心中充满了感激——

我是编委会里最年轻,也是唯一的女性,旁听编辑会议上保守派和开明派的辩论以及他们清明的思维方式,是我的乐趣,不知不觉影响了我的一生。我在《自由中国》十一年(1949—1960),如鱼得水,我的个性受到尊重,我的创作兴趣得以发挥,最重要的是,我在雷震、殷海光、夏道平、戴杜衡、宋文明那些人身上看到的,是为人的嶙峋风骨,和做人的尊严。

母亲在父亲去世以后,又逢战乱,生活虽艰苦,也没做过家务事。一到台湾,她就对华苓说:你一心去工作,家里事,我做!

母亲烧饭,洗衣,擦地板,照顾孩子。女儿薇薇和蓝蓝在台湾出生,都是她抚养的。

华苓开始写作,身兼两份工作,也做点翻译赚稿费养家。

刚到台湾那几年,华苓很不快活——我要笑也笑不出来。忧郁岁月,不说也罢。

1951年,大弟汉仲例行飞行失事,年仅二十五岁。华苓忍泪瞒着六个月,最后母亲自己察觉。

华苓和正路水火不容的性格,也在现实生活中凸显出来。

——不和,也不能分,只有那么拖下去了。

华苓陷在纠结中。

1957年,正路赴美进修。华苓和两个女儿(薇薇七岁,蓝蓝六岁)码头送别,从此分道扬镳。

小女不知愁滋味,是华苓愁苦中最大的安慰。

1962年,病中的母亲担心华苓的婚姻——

你的心情,你以为我不晓得?你们结婚十三年,只有五年在一起,在一起就天天怄气,如今正路去了美国,已有五年了,你还快活一些。他在家的时候,有天晚上,你从外面教课回来,还没有吃饭,就听见你们在房里吵起来了。第二天,殷先生(殷海光,在松江路,与聂华苓是邻居)说:他们吵,我气得在房里走来走去。聂华苓应该离婚呀!我说:那怎么行呢?有两个孩子呀!你这个婚姻,当初我就不赞成。现在你只好忍下去了……

1965年,华苓来到爱荷华。她和正路的婚姻已无挽回的余地,分居七年后,离婚。

孩子成长期间,正路在外十一年——朝鲜战争,曾在日本盟军总部任翻译,工作三年。母亲和两个女儿,是华苓在台十五年生活的支柱。

聂华苓

1960年9月4日,上午九点钟,有便衣来到聂家门口,抓走了对面的傅正。

——我和母亲互望了一眼,没有说话。我们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用不着说什么。我只知道我必须镇静,不要害怕。

我浑身无力,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他们是一个个下手。先擒傅正,再拿聂华苓。他们就要来了。我就坐在那儿等吧。

家中老中青三代,均为女性。华苓,是年迈母亲和稚龄女儿的保护伞,可谁来保护华苓呢?

九岁的蓝蓝,用小钢琴,弹起《我的妈妈》。华苓看着她,心里想:但愿下一代没有这种恐惧了。

第二天,《联合报》头条新闻:雷震涉嫌叛乱。

《自由中国》的人全隔离了,成了一个个小孤岛。聂家门外,日夜有人监视。

雷震、傅正先生等四人被捕,华苓惶惶孤立,那是她一生最黯淡的时候。与外界隔绝,自我放逐,心情极端虚无。只有与母亲、两个女儿在一起,才是踏实的。

就在那时,梁实秋先生常邀华苓去他家。打麻将,梁师母好饭好菜款待,梁先生说笑话逗趣——

那是我那段幽暗生活中的一扇天窗。他知道我的沉默是因为恐惧。我在他家可以畅怀大笑,也只有在梁先生家,我才会那样子笑。

1962年,台湾大学中文系主任台静农,邀华苓教小说创作。

——我又重见天日,和学生们在一起是最自在的时候 。在台大文学院走廊上,迎面碰到李渝,她说:“我们好喜欢你啊。”她那一声,在我当时孤寂的心情中,如阳光灿烂。

接着,徐复观请华苓去东海大学,教“现代小说”。学生陈少聪回忆——

她总是一身旗袍,看起来很传统,很中国味道,气质举止优雅。看到她踏着细碎的步子走进教室,开始讲解那奥秘又辽阔的西方文学,我总感到惊奇又有趣。

1962年11月15日,母亲六十岁,肺癌逝世。华苓坐在母亲墓前,不忍离去。从此,母亲就孤孤单单躺在那儿了。最小的弟弟华桐,正在哈佛读博士,华苓瞒着他。远隔重洋,他却自己感应到了。

1964年6月,《自由中国》事件后,华苓第一次出游。

——在太平山上,就是笑,也是黯然。不笑,也是黯然。

白色恐惧,母亲亡故,婚姻癌症无救。活着,只为了两个孩子。

聂华苓与母亲、两个女儿在一起

1963年,是华苓人生的转折点。

美国诗人安格尔来到台北。此次亚洲之旅,是为他主持的“爱荷华大学作家工作坊”,寻访作家。

这天,美国文化参赞举办的酒会,六点散场。

五点半了,华苓还在犹豫:去还是不去?勉强去了!

Paul在多年以后回忆——

我终于说话了:现在我不能和你谈,有人请吃晚饭。现在回想起来,那简直就是父亲教训淘气孩子的口吻。

我也有人请吃晚饭,我不能和你谈。华苓不屑地说。一个个字硬得像铁似的打在我耳朵里。

我结结巴巴说出很笨的话:明天我很忙很忙,要见很多人,也许我们在哪儿见一下面。

我也很忙很忙。仍然是坚定的声音。我得送孩子上学,我得去大学教课,我得写作。我的时间全满了、

我被这个小女子美丽的个性怔住了。

后来的一次午饭约会,华苓谈到她的生活,她教的创作课,她的写作,她的翻译。

——华苓微笑着离去。我可以听见她急促的脚步声打在地板上的声音。脑中忽然闪过连我自己也吃惊的念头——这一辈子都可听那脚步声该多好。

华苓说——第一次看到他,就喜欢他的眼睛,不停地变幻:温暖,深情,幽默,犀利,渴望,讽刺,调皮,咄咄逼人。非常好看的灰蓝眼睛。

一眼万年。华苓与安格尔就此相识。

聂华苓与Paul

1964年,华苓来到爱荷华,在作家工作坊从事教学、写作和翻译。两个女儿留在台湾,住在妹妹月珍家。

来美之前,华苓去看梁先生——

我到美国的路费,是梁先生借给我的。到美国后申请到一笔研究金,才还给了在西雅图的文蔷。

在美国,在蜿蜒的山路上,Paul对华苓谈起往事——

我的生活,也是个空空的石架子。(Paul的妻子玛丽患有精神病,跟Paul结婚时,玛丽隐瞒了精神病史,这使得Paul整整三十年生活在不和谐的婚姻中。为给爱争取希望,他顶着法律和舆论的压力,开始了艰苦的离婚战。)

1965年夏天,两个女儿来美,那是华苓到爱荷华后最高兴的一刻。此前的手续,颇费周折。正路不同意,签证也困难。

Paul和华苓一同去飞机场接她们。

——我看着她们走下飞机,眼泪不住地流。Paul在我耳边说:你们母女团聚,我很感动。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他会对我女儿很好。

Paul常带着华苓母女去郊外,种花、游泳、划船,教孩子们爆玉米花。

蓝蓝第一天去上学——初中三年级,哭哭啼啼,是Paul带着她去的。他要老师特别照顾这个中国小女孩。

蓝蓝很快地适应了美国的生活。高中时,她领着足球赛的拉拉队入场,Paul感动得一面流泪,一面说:蓝蓝适应到今天,真不容易!

蓝蓝有什么问题,直接去找Paul谈,从不找妈妈。

1971年5月,Paul和华苓结为连理。

——我俩在伤亡惨重的战争中终于打了一场胜仗。

结婚前,妈妈对两个女儿谈起。她们说:Mr.Engle是个好爸爸。姐妹俩开车送华苓去法院公证结婚,并笑说:我们送妈妈去出嫁。薇薇说:我们叫他老爹吧。

华苓收到远在台湾的雷震、宋英夫妇送的结婚礼物——鼎。

——这种东西外国人很喜欢,内子特别物色此物奉赠。鼎者重也,盛也。祝你们白头偕老也。

1975年初,梁先生从西雅图的来信——回台湾认识了韩菁清,并已结不解之缘——我的友好几乎都持反对或怀疑我的态度……

华苓夫妇立刻给梁先生回信——

我们十分高兴你又找到幸福,不必为外间闲言闲语所扰。年龄的差别不是幸福的障碍,甚至文化的区别也不是,重要的彼此尊重,体谅,宽容和忠诚。我和Paul就是非常和谐的婚姻。

多年后,蓝蓝提到“我爸爸”,有人问:哪一个?她说:Paul Engle。

那是理所当然的事,还用得着问吗?

聂华苓与两个女儿在美国,右边薇薇,左边蓝蓝

Paul朗诵诗或演讲时的开场白总是:我是从玉米田来的。

——我在马房里长大的。我家很穷,但我不知道。我们有很好看的马,但没有钱。父亲在养马人的艰辛世界中,奋力拼搏。他为了一家六口,拼命工作。

Paul读小学时就打工,一直到大学,都没停止。他粗糙的手,是劳动人民的手。

上大学了,学费还没着落。他打算读一阵子书,工作一阵子,钱攒够了再读。

后来,得到一笔奖学金,是私人捐赠的。Paul满心感激地接受了奖学金,但又不知道感谢谁。直到四年大学快结束了,才得知是中学时的英文老师蔻克小姐,不过此时,她已遭遇车祸去世了。

1937年,Paul应聘在爱荷华大学教学——

上第一堂课,我就有一个确切的思想:我要把爱荷华的文学创作,发展成美国的文学重镇。

1943年,Paul主持“爱荷华作家工作坊”。那时,美国只有爱荷华大学有作家工作坊,许多有文采的年轻人,写诗、写小说,都涌向爱荷华。

1965年秋天,约翰逊总统聘他任美国第一届“国家文学艺术委员会”委员(1965——1971),并任华盛顿肯尼迪中心顾问。

华苓来到爱荷华后,感慨——

在这儿,我可以清醒地看海峡两岸的社会,可以读各方面的报纸刊物和书籍,可以接触世界各国的作家和作品,这使我的视野扩大多了,感情冷静多了,看法客观多了!用“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诗句来说明我的过去,大概是正确的。

一天,华苓突发奇想,对Paul说——

在爱荷华大学你那原有的作家工作坊之外,再创办一个国际性的写作计划?Paul支吾了几句,用手捂着嘴,示意我别作声,指着一只梅花鹿在岸边,看着静静流去的爱荷华河。其实是他当时无法立刻回答。

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在1967年诞生了。每年邀请外国优秀作家到爱荷华访问交流数个月,写作、讨论、朗读、旅行。他们是驻校作家。

从此,Paul和华苓一同走过20世纪的人景——欢乐、灾难、死亡,生存。

1968年,华苓夫妇邀请台湾作家陈映真来爱荷华,但他被捕入狱了。

——我和Paul决定为陈映真辩护。明知那是枉然,早在1960年的雷案即是一例。但我们要对陈映真的被捕表示抗议,提醒当局尊重法治……

1975年,陈映真获释。

——我和Paul仍坚持邀请陈映真来爱荷华,一年又一年,一直到1983年,台湾当局一再压制,我们一再努力,还有海外作家学者的声援,他终于来到爱荷华。

陈映真父亲特来爱荷华,参加聚会,声音哽咽——

十几年前,映真出事,亲戚朋友全不来了。那是我家最黑暗的时期。那时候,一个美国人,一个中国人,素不相识,却给我们很大的支持,这是我一辈子也不能忘记的。

聂华苓

1978年,华苓一家来到大陆——

爱荷华头天晚上大风大雨。

鹿园一棵百年橡树,发狂地呼啸,爱荷华河水兴奋地波动。红楼也震动了。那正是我离乡三十年后,次晨就要回乡的心情,更何况Paul和两个女儿同行。

那时我和Paul就十分希望邀请作家来爱荷华,在北京曾努力过,和夏衍先生也谈过,根本不可能。1979年中美建交后,中国作家才能应邀到爱荷华来。他们对隔离了多年的世界,充满渴望和好奇。

“国际写作计划”在华人世界享有极高的声誉,是台港大陆作家与国际文坛接轨的平台。

1983年,茹志鹃应邀来到爱荷华,女儿王安忆同行。

——茹志鹃和我同年,但生活经历完全不同。彼此好奇。我们常常谈到不同的过去。你那时在哪儿?你那时在干什么?彼此常有这样的问话。

我们有时也笑闹。有天晚上,大家叫起歌来。有人唱起华苓小时的儿歌葡萄仙子——高高的云儿罩着,淡淡的光儿耀着,短短的篱儿抱着,弯弯的道儿绕着……

华苓居然学儿时模样牵着衣角跳舞。大家笑成一团。

第二天,茹志鹃告诉华苓——

昨晚我回去后,感触很深。我们中国人的生活没有音乐和诗了。我们从没有像昨天晚上那样欢笑唱歌。关闭,心灵的关闭。中国是有音乐和诗的民族呀!

安忆回上海后,写信——

华苓阿姨:这次去美国,对于我的创作,对于我的人生,都是非常重要的。世界很大,而我们活动空间和时间都那么有限。说真的,我实在从心里感激您和安格尔伯伯给了我这么一个机会……不仅是可以认识美国,还使我认识台湾,认识香港,认识西欧、东欧、非洲。您为我安排的内容最多。……

1987年9月,汪曾祺来到爱荷华,参加“国际写作计划”——

白色羊皮面的大沙发是可以移动的。一般是西面、北面各一列,成直角。有时也可以拉过来,在小圆桌周围围成一圈。人多了,可以坐在地毯上。

客厅的一角散放着报纸、刊物、画册。这是一个舒适、随便的环境,谁到这里都会觉得无拘无束。美国有的人家过于整洁,进门就要脱鞋,又不能抽烟,真是别扭。

安格尔和聂华苓都非常好客。他们家几乎每个晚上都是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

有时我去早了,安格尔在他自己屋里,聂华苓在厨房忙着,我就自己动手,倒一杯先喝起来。他们家放酒和冰块的地方我都知道。一边喝加了冰的威士忌,一边翻阅一大摞华文报纸,蛮惬意。

“国际写作计划”带给华苓最大的满足——

接触面广了,看的人多了,写作视野变得广阔,我不只看中国人的处境,而是人的处境。作家在一起,谈的都是人的问题。

当然,也有矛盾。汪曾祺笔下——

“国际写作计划”会期三个月,聂华苓星期六大都要举行晚宴,招待各国作家。分拨邀请。这一拨请哪些位,那一拨请哪些位,是用心安排的。

她邀请中国作家(包括大陆的、台湾的、香港的,和在美国的华人作家)次数最多。有些外国作家(主要是说西班牙语的南美作家)有点吃醋,说聂华苓对中国作家偏心。聂华苓听到了,说“那是!”我跟她说:“我们是你的娘家人。”——“没错!”

汪老对华苓的评语——心血来潮,感情用事,居然成事。

聂华苓与Paul

1974年以后, 华苓因翻译《毛泽东诗词》,有亲共嫌疑,上了警总的黑名单,不能回台湾,作品也不能在台湾发表。

1987年,台湾政局变化。1988年,余纪忠先生在台辛劳奔走游说,终于邀请华苓夫妇访台——

这些年来,你在国际文化交流上的付出与收获,没有任何人可以比拟,大家都引以为荣。台北,你好久没回来了,现在它和以前不同了,变得相当大,相当广阔,冰雪初融,另是一番景象。当年参与播种的一分子,应该在这时候回来看看……

数年来,此信一直在华苓案头,每次看到就觉十分亲切。

1988年5月,华苓夫妇尽情享受了台湾“冰雪初融”的人文景观,和老朋友聚会,和新朋友相识——

那晚,我喝了几杯白兰地,吞了两颗分量很重的安眠药,也不能睡觉。

华苓带着白兰地,去看台静农先生。一进门,她就说——

台先生,二十六年了,今天才有机会谢谢您。1960年,雷先生被捕后,我闭门隔离亲友。1962年,您竟亲自到我家,邀我到台大中文系教文学创作,从此我在台湾又见天日了。

台先生很怀乡,他特别喜欢听华苓谈大陆。华苓说起沈从文——

1980年我初次见到沈从文是在宴席上,他没吃什么,他说只吃面条,吃很多糖。我问为什么。他说,我以前爱上一个糖坊姑娘,没成,从此就爱吃糖。

台先生听得开心笑了。

华苓还记得,北京,一进宴会大厅,她恍惚了一下,只见一张发光的脸,微笑望着他们——

我立刻知道那是谁,跑过去不断叫着:沈先生,沈先生,没想到,没想到!

他握着我的手,仍然微笑着。

沈从文,是华苓最佩服的小说家。50年代在台湾,凡是留在大陆的作家的作品,都是禁书。一位好友忍痛割爱,送给华苓《湘行散记》。离开台湾去美,华苓只带了那本书。

1984年6月,北京,华苓再见沈先生。没久留,也没多说话,只是要沈先生知道,天涯海角有那么一个人,在为人和写作上,沈从文是她仰望的天空。

此次台湾之行,已是在雷案发生二十八年之后。

《自由中国》的人终于重聚了。雷震和殷海光都在人格的光彩和生活的苍凉中离世了。真个是鬓发各已苍,世事两茫茫。各有坎坷可诉,各有心情可吐,却不知从何说起——

我坐在雷太太身旁,她握着我的手,望着我的眼神,仿佛说:不必说了,现在我们终于在一起,就很好。

雷先生于1979年3月逝世。华苓带着鲜花,和朋友们去“自由墓园”看望雷先生。行礼时,华苓热泪涔涔。

聂华苓与Paul

1980年,巴勒斯坦小说家飒哈来家。

——飒哈,Paul,过来和我们说说话嘛。我对他们说。

你知道我们谈什么吗?飒哈问我。

不知道。

Paul在谈你!我从来不知道有人像Paul那样爱一个人。

——有朋友说,我有了你,人也变了。

我也变了。Paul,我要你记住,不论你多病,多老,我要守着你,照顾你,就在我们这个家里。

在我见到你之前,我不敢再结婚了。婚姻太难对付了。糟糕的婚姻,什么都不对劲,你半夜起来,一脚踩在老婆的鞋子上。

我俩哈哈大笑。

我从没对一个人有这样刻骨的感情。我一把抱住他。

1987年,汪曾祺记得——

安格尔是个心地善良、脾气很好、快乐的老人,是个老天真,他爱大笑,大喊大叫,一边叫着笑着,一边还要用两只手拍着桌子。

一个书柜里放了一张安格尔的照片,坐在一块石头上,很英俊,一个典型的美国年轻绅士。聂华苓说:“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是这个样子!”

他很爱聂华苓,老是爱说他和聂华苓恋爱的经过。他大概忘了,他已经跟我说过一次他的罗曼史。我告诉蒋勋,我已经听他说过了,蒋勋说:“我已经听过五次!”他一说起这一段,聂华苓就制止他:“no more!no more!”

聂华苓从客厅走回她的卧室,安格尔指指她的背影,悄悄地跟我说:“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

——我真喜欢我们的生活。Paul说。

你说过无数遍了。你满足就好。

不只满足,很幸运。我们碰上了。

我和你在一起,每刻都很满足。我整个人全给了你。

我整个人给了Mary,结果很糟。我也是整个人都给你了,这次很幸福。

黎尔克说得很好,爱情的意义是两份孤独,相护,相抚,喜相逢。

很对。

1988年,台湾——

我和范英初次见面,她在酒吧望着我和Paul说:因为Paul爱你,他也爱我们每个人。我们俩对范英立刻奉为知音。

来到母亲墓前。Paul和华苓同向母亲行礼——

我泪流满面,他也泪汪汪了。他说我们两人的母亲很相似:好看,聪明,幽默,坚强,他同时在向两个母亲行礼。

——Paul说:我正在构思一首长诗。要不要听?

当然。

诗人要在诗里表达一个信息,千山万水,各种经验,各种风景,到了目的地,却忘了他的信息——那旅程本身就是信息。

好极了,Paul,好极了!写!写!

你说好,我很高兴。他眼睛闪着点泪光。

我笑了:Paul!怎么你要流泪了?

别人不懂的,你懂!我可以对你谈,你完全了解,我就感动得要流泪。你和我这般通情达意,是别人不知道的。

1990年的除夕夜——

午夜,Paul为我斟了酒说:华苓,祝我们俩健康快活,我要再重复一次:和你一起的生活,真是好,没有多少人有我这样的生活。还有,Paul未说先笑,他那特有捉弄人的调皮的笑:有一天,你要记住我的话:你的脑子很性感,你的身子很聪明。

聂华苓与Paul的最后一张合影

1987年,在庆祝“国际写作计划”二十周年的宴会上,华苓和Paul宣布退休,结束生命中一个历程。

——我俩每天下午在后园树林中散步,有时在倒下的树干上坐下聊天,在小路上捡树枝,拖着小树回家,在壁炉里燃起炉火,在炉前坐下喝酒聊天。

——1963年,我在台湾看到你,没想到我们会一起在这林中散步。Paul说。

命里注定了。有个满足的丈夫,实在好。

满足?我很感激。我实在喜欢和你在一起的生活。你总是很有趣的,就是在你发脾气的时候,也和人不同,也很有趣。

那我就天天发脾气!

1991年3月22日,华苓夫妇从爱荷华飞芝加哥,转机去法兰克福,再去波兰,接受波兰文化部所颁国际文化贡献奖。

芝加哥机场,Paul发现手中的爱尔兰鸭舌帽不见了。他来来回回地找,终于找到了。

那顶帽子,是几年前,华苓送他的圣诞礼物,是他一直想要的。赭红墨绿灰蓝交织的格子呢,Paul斜斜戴着,自以为潇洒不减当年。

——我去买份《新闻周刊》,就在那转角的小店。

登机时间到了,Paul还没回来。华苓找到时,他已经倒在地上了——

我一眼看见那赭色鞋子和灰蓝裤子,就知道那是我的Paul。

那一刻,晚上六点。爱荷华狂风暴雨。

华苓捧着透着Paul体温的大衣,和爱尔兰鸭舌帽,午夜独自回到爱荷华。

那顶失而复得的爱尔兰帽子,至今放在卧室床边。

1991年12月20日,汪曾祺写道——

安格尔去世后,我和聂华苓没有通过信。她现在怎么生活呢?前天给她寄去一张贺年卡,写了几句话,信封上写的是她原来的地址,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收到。

Paul去后,朋友李欧梵(女儿蓝蓝的前夫)给了华苓很大支持——

他陪我去向Paul告别,我们同声哭出。他帮我整理Paul成堆成堆的文件,编辑他的稿件出版。在我一生最痛苦的时候,他站在我身旁。

整理Paul的文稿,华苓以此寄托哀思。她把Paul的散文结集成册——这是一本关于Paul童年的书——

我会常常想起他,既欣慰又难过。

Paul喜欢敲敲打打做木工,一张奶黄长条书桌,特为华苓做的。就在这长桌上,华苓写下三生三世的回忆——

我这辈子恍如三生三世——大陆、台湾、爱荷华,几乎全是在水上度过的。长江,嘉陵江,爱荷华河。

可华苓不会游泳,Paul想尽办法逗她下水——

说什么我也不肯。他拗不过我,不断地说:你和我一道游泳,该多好。

Paul爱狗,华苓怕狗。结婚前,Paul说要养一条狗。华苓说:你要狗?还是要我?

拒绝游泳和养狗,是Paul对华苓的两大憾事。

我和Paul一起生活二十七年,听了很多故事。从他的故事中,有些我读过的文学大家,变成了他生活中活生生的人,我更了解他为什么走遍世界,要在这黑土地上建造他文学的梦土。他有一股助人的冲动,回报他年轻时代所享受的情义。

——在那二十七年之中,Paul给我空间保留这个我。他时时刻刻要我知道:我们在一起他是多么心感心喜。24小时中,从来没有一刻是沉闷的。我们有谈不完的话,有共同做不完的事,有“大”事,有“小”事。“大”事,如我们自己的写作,共同创办的“国际写作计划”,小事如买菜。

——《三生影像》写到1991年为止。

1991年Paul 突然在去欧洲的旅途中倒下。天翻地覆,我也倒下了。2003年,他去了十二年以后,我居然写出了《三生三世》,也是死里求生挣扎过来的。

生活似乎是老样子,很生动,很丰富。但是,没有了Paul的日子,回想起来,只是一片空白。不写也罢。

《三生三世》和《三生影像》,分别于2004年和2008年,在大陆出版。

很可惜,汪老看不见了,他已于1997年5月过世。否则,我们会看到他的书评。一个遗憾。

——我是一棵树,根在大陆,干在台湾,枝叶在爱荷华。

故乡在回忆里,我在美国生活比其他两地久。爱荷华就是我的家。

汪曾祺说过,聂华苓在美国二十多年了,但从里到外,都还是一个中国人。

华苓自认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脆弱和不完整,我幸运地遇到Paul,得以成全!

曾经,Paul与华苓聊起——

哪天我们去看看墓地,好不好?

我没做声。

你要我在哪儿?父母那儿?还是这儿?

在这儿。我和你在一起。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在安格尔的墓前,一面黑亮的大理石碑上刻着Paul Engle,还有华苓的。

墓碑背面,上面写着安格尔的诗句——I can’t move mountains ,but I can make light.(我不能移山,但我能发光。)

人对回忆有两种态度,一种是埋怨和悔恨,一种是怀念和感恩。显然,华苓的《三生影像》是后者。

匈牙利诗人戈艾姬说,我到今天,驱使我的不是成功,而是生命中的丧失感。了解如何哀痛的人,知道如何活下去。

——她那几句话,正点中我心坎。那也就是我的三生。

如今,华苓已九十一岁高龄,深深的祝福!

聂华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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