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恭达 || 师生情缘一线牵

我出生于江南历史文化名城常熟，常熟是先贤言子故里，2500多年前已开文学之先河。地杰人灵的虞山山水给我受用不尽的文化滋养和渊雅醇古的艺术濡染。我自幼随父学书画。父亲20世纪30年代起即从游虞山著名山水画家季今啬先生，又极推崇“虞山第一书家”萧蜕先生。我少时甚慕萧字，千方百计借萧书临习。然萧书刚柔相济、精微博大，岂弱冠少年所能专习？从“文革”到下乡，命运改变了我理想的初衷，生活的波折与磨难坚定了我“目标始终如一”的书学信念。我在群星璀璨的历代书家里搜寻自己所钟爱的大师作品。正草隶篆，广泛涉足，兴趣所至，废寝忘食。

20世纪70年代末，一向关注我的时任苏州市委宣传部曹子芳部长来常召我以笔墨相见。席间，建议我“拜师大家，终入大道，以成大器”。在他介绍的一连串苏沪名家中，我独心仪沙曼翁先生。于是，在曹部长的介绍下，1981年，范廷枢同志（后任苏州市委宣传部长、政协副主席）带着我叩开了沙老师的家门。当时我呈上一副石鼓对联，沙老师仔细评点，并称赞所书气息“不俗”，肯定我从石鼓入手学书“路子正”“甚好”，鼓励我“好好努力，将来必成大器”。记得当时沙老师指着他的篆书横批“读书万卷可医一俗”告诫我要将才气与刻苦、临帖与读书结合起来。首次登门后，按照江南拜师规矩，年迈的老父带着我专程赴苏，在“一人弄”之“听蕉轩”，向沙老师递上父亲亲自题写的拜师红帖，我行拜师大礼。从那时至今20多年里，我随曼翁恩师学书法、篆刻，艺事日臻进益。先生几十年历尽沧桑，几度磨难，深谙社会世故，尤其珍惜人间真情，依恋师生同怀。多少年来，先生与师母视我若子，和蔼可亲，体贴入微。每次我赴苏呈上作业，先生总是慢条斯理，深入浅出地讲析。晚上我在小房间里以“艺林散叶”的笔记形式记录下先生的教诲，并抄札有关资料往往至三更。师母知道我晚睡，总会为我准备夜餐点心。先生多年养成早起的习惯，打扫庭院，浇培花木，待我起床后便在庭园里面对青松绿蕉沏茶品茗，或与我漫步附近园林网狮园。池边绿荫下，沏上一壶茶，要上一客点心，道古论今，评点艺坛。谈书论印史，谈审美境界，谈创作规律，谈时彦思潮，这是我人生中最惬意的一刻，也是我求艺中最难忘的时光。老师授学时没有课堂学习上慷慨陈述的激昂，也没有艺术集会中点评赏析的程式，然而，它似春雨，丝丝入扣，引人神往。平实而精辟，朴质又深邃。在十分恬淡的闲谈中，我逐步探觅到曼翁老师至深至诚的艺术思想与精神境界。其时其景，我总会想起杜少陵《春夜喜雨》的诗句——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20多年来的这种茶谈，不管在姑苏，还是在虞山；不管在砚边，还是在园林，使我逐步养成了这种“砚边点滴”的思考与积累。它拓宽了我求索的思路与艺道——书法、篆刻、绘画、戏剧、音乐、文学、诗词等艺术创作规律的同一性与哲学意义上的互补功能；它加深了我对书、画、印美学层面的深刻感悟与把握——天人合一、虚静无为、大象无形、简约清逸……它阐发了我对中华传统人文品格与艺术精神的建构与弘扬，对书法本体和时代意义的全方位思考。

不仅是萧退庵老师之缘，也是常熟山水之缘，自诩“苦茶居士”的曼翁老师特别喜欢喝虞山绿茶。他对虞山有特殊的情感。读书台、石梅园、兴福寺、剑阁……都留下他老人家的足迹与话音。曼翁老师热爱生活、热爱自然、珍惜文物、善待我们共同的家园。他每到一地总为文化遗产的保护和艺术精品的弘扬大声疾呼，不遗余力；总为品行端正、有真才实学的书画作者推崇力荐。20世纪70年代末，曼翁老师在宁举办书展，林散之先生题诗致贺。诗云：“能从汉简惊时辈，文习殳书傲俗儒。左旋右抽今古字，纵横篆出太平符。”“循规矩于方圆，悟虚空之黑白。将字作画画亦字，此真书道之狡贼。”林老十分推崇曼翁老师，当时说了一句十分耐人寻味的话：俗人易见，名师难得！

曼翁老师常教导我“书家是以自己的作品来养护艺术生命的。根深才能叶茂”。恩师对我艺术影响最深的，一是注重传统，由博返约，又不为古人与老师风格所囿，“师意不师迹”；二是自然平淡，倍见真率之意。“书无刻意做作乃佳”，信手挥洒，不求工而自工，绚烂至极归于平淡，古朴天成，生辣清逸；三是艺贵出新，力求变化。“出新意于法度之中。”从用笔、结构、用墨等，疏密浓淡相间，照应起伏，正欹巧拙，配合得天衣无缝。

我十分敬重曼翁老师，除了书道技艺的传授，审美理念的熏陶外，恩师对我影响甚大的是做人的率直与淡泊。老师是一位极具个性的优秀艺术家。他耿直、恬淡、率真、诚挚，具有极高修养又富有极浓人情味的书画篆刻家。他的十分显著的特点是真人快语，实话直说；疾恶如仇，不怕得罪权贵，不会趋炎附势。无论谁登门求教索书，无论学术研讨还是展览点评，他总是既满腔热忱，又犀利峻严，既实在真诚，又不留情面。他对我说，他的想法十分简单——艺术是平等的、客观的，学问不得虚假，不必装饰。他素来崇尚“简约”，故不擅“圆通”。海内外了解他的人从内心服膺，不了解他的人则误以为“此老冷漠古怪”。他的执拗与真诚曾让我无数次地感动与流泪，他的“内外俱方”的性格曾令我心底里敬畏且仰重。今年已值米寿的他，还是一如既往，一往情深。这样的性格，这样的热肠。多少年来，曼翁恩师对中华传统人文品格的恪守和民族精神的弘扬使我这个学生深深地读懂老师这部人生的著作。这一魂牵梦绕的精神主线维系着我们20多年的师生情缘——这是人世间多么珍贵的财富呵！

癸未春夜于金陵抱云堂

注：本文选自《抱云堂艺评》（下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