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妇怨

因人而殊，因地而异，商业繁盛之地，无论晋中，抑或徽州，皆有其独特文化现象。男乐其畴，经营活动，遍及宇内；女乐其业，伺候公婆，教育子女。男外出经商，女在家宣读，养翁姑、训儿女之外，尚可凭此消磨寂寞时光。

昔时，商妇聚集一室，由尼姑讲卷，此卷即宝卷。张颔先生1957年发表的《山西民间流传的宝卷抄本》一文，收录其1946年调查登记的民间抄本宝卷31种名录：《琵琶宝卷》《扇子记宝卷》《洗衣卷》《颜查散宝卷》《慈云宝卷》《牙痕记宝卷》《金锁记宝卷》《秦雪梅宝卷》《玉美人宝卷》《空望佛宝卷》《白蛇宝卷》《玉鸳鸯宝卷》《水湿红袍宝卷》《红灯记宝卷》《二度梅宝卷》《滚钉板宝卷》《白马卷》《王员外休妻宝卷》《蜜蜂记宝卷》《白玉楼讨饭宝卷》《双喜卷》《黄氏女看经宝卷》《手巾宝卷》《沉香子宝卷》《红罗卷》《香罗卷》《忠义宝卷》《双钗记宝卷》《八宝珠宝卷》《目莲救母宝卷》《莲花盏宝卷》。慈航普度，圣谕宣讲，春节过后，小康人家便开始张罗念卷。一人念卷，一人搭佛，一句念词，一句佛号。

徽州也有类似情形。所读“劝善书”，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者也。有《太上感应篇》《文昌帝君阴骘文》《关圣帝君觉世真经》《玄天上帝金科玉律》《了凡四训》《宝善堂印谱》《洪慈救劫宝经》《劝世词》《功过格》《立命篇》《循环图说》《意必固我箴》《惩忿窒欲箴》《里言小刻》《戒杀放生文》《镜心甲子宝诰》《定教慈佛戒口孽诗》《明善宝训》《明珠辑要》《五更钟》《救生艇》《养生保命录》《戒色文》《观窍说》《阐度正宗》《救世金箴七种合刊》《灶王经》《敬灶全书》《仁孝文皇后内训》《曹大家女诫》《郑氏女孝经》《宋若昭女论语》《温氏母训》等。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孝感天地，神灵指引，“善恶到头终有报，久后自然见分明。恶者打入醴都府，善者接引上天庭”。

其旨皆在于扬善激励，列恶警诫，一人行善一人吉，一家行善一家安，一方行善皆如意，九州行善九州欢。形式或戏文，或道白，或杂字，或图说，简切详明，童妪咸晓。“孝公婆，教妻小，二十四孝一一表”，劝孝之外，劝贞节。男子有德便是才，女子无才便是德，所谓女子无才，守规矩，守贞节者也。同时体谅丈夫在外风霜雨露之不易，如《闺门宝训》劝导：“有一种，为父的，他方贸易，或十年，或五载，不返家门；却只为，这银钱，离乡背井，受风霜，吃苦楚，为着谁人；实只望，闺中人，克襄家政，养翁姑，训儿女，各事调停；谁知那，贱妇人，不知道理，反说道，夫在外，误却青春；终日里，在家中，不安本份，巧梳妆，好打扮，冶容诲淫。”商者，既苦于兵，又苦于匪，复苦于官，以有限之膏血，应无限之诛求，虽非九死一生，却也荆棘载途。加之苛捐杂税，随意摊派，滥征附加，巧立名目，层层摊派，名目繁多，思之而痛心，言之而齿冷。若遇九鼎迁周，王朝更替，工荒商困，江河日下，恐是人财两空，血本无回。

秦中花鸟，塞外风沙，商人逐数年利，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结缡之后，离多会少，成婚数日复去，一去杳无音信，多年之后偶归，其间的日丽花荣，不待风吹已自落，青春岁月，无辜蹉跎。老屋之内，三二素心，邀妪为伴，针指度日。回乡路程遥远，缺钱者回不起，少钱者只够川资无以成行，有钱者舍不得回家。嫁作商人妇，意味着以一生付出，甚至以生命为代价，挂金戴银、衣食无忧背后，有着无以言表的苦楚。“一出口外七八载，没了个信和音，抓起一支笔，磨下一盘墨，泪珠珠扑棱棱，白纸纸上面落”，“听说丈夫下河南，不由两眼泪汪汪，你今一走还罢了，好似尖刀刺在奴心肝”。声名显赫、富贵荣华的祁县乔家，其扛鼎人物乔致庸一生娶六房，皆为续弦。富堪敌国、金玉满堂的榆次常家，其男性主人常炳曾娶妻二，纳妾六，除一人活至六十七外，其余均未过三十；常立政娶妻六，皆不过三十；常际春娶妻五，只一人至三十；常运藻五妻一妾，前四妻均不过二十，后一妻一妾只至三十。除却难产瘟疫外，多因抑郁而终，山头月落，良人当归而不归，刘文炳民国《徐沟县志》将女性死亡率高的原因归纳为“十缡九别，大家庭之易致抑”。往车既覆，来者睹鉴，虽如此，情多不及黄金贵，民间以为此为上上归宿，“咚咚嚓，娶来啦，俺女儿不嫁了。不嫁你那掏粪的，不嫁你那砍地的，俺要嫁的是字号里的掌柜的”。图安逸而习奢华，便难以顺乎天而应乎人。

化解道德真空危机，便迫在眉睫，以义制事，以礼制心，念卷宣教之类的措施，自然而然。其作用无非扶翼圣经，补助王化，以劝戒警示、福报现报说教，抑制其追求幸福之欲望，以建坊旌表、入志列传形态，扼杀其正常生活之权力。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加缪说“重要的不是治愈，而是带着病痛活下去”，商妇如此，商人何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