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声便俗

表里山河，天险之国，晋地北枕三关，南应中条，太行绕于左，吕梁耸于右，太岳为砺，黄河为带，祥山朝拱，汾水环流，形势之胜，莫过于此。地封闭，人彪悍，健讼者，重契约，居乡起纠纷，经商则守信用。

田瘠薄，气刚劲，县志描述平遥地理人文，“健讼尚侈，虽唐尧遗墟，而婚丧尤奢”。光绪八年《平遥县志》云：“遥俗健讼，固其本习，至平居里闬及市井之间，片言相左，拳殴挺击，刃刺甎石齐下，惟恐不死。或以睚眦；或以语言，或以数十文钱致杀场者，率以为常。故命案日日有之，及陷罪当坐，则懵然而已，至于受笞公堂, 忍死吞声，不出一乞怜哀语，杖刑之下亦不移地尺寸，即有痛楚弗堪，滚离所伏阶墀地。或上下左右者，乡里率薄鄙斥下之，以为非夫，此人终世为亲故所不齿。当杖之时，父兄持瓦石立堂外，谓之曰：‘汝如敢移那尺寸地，即非吾子，出衙吾即立毙汝矣。’以故忍死受责如木石人者，其悍且愚如此，盖天下所无也！而畏官府复如神明云。”人各有其格，根本在灵魂，好汉做事，后果自担，古镜神照，岂可退缩。受辱虽难堪，竟成其高光时刻，事发的对错已不重要，惟有不屈隐忍，似可挽回荣誉。

少慷慨，重然诺，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意气之士多矣。黄土高原十年九旱，晋祠难老泉、介休鸑鷟泉、洪洞霍泉等等的泉域争水案，史不绝书。遇争持，百姓攘攘，讼靡宁日，乱狱滋丰，簿牒稠浊，官府无计可施，民间自行解决。设鼎镬于寺庙，捞铜钱于油锅，各村好汉你断手指我断腕，面不改色，口不吱声，比的正是勇气。所谓勇气，视死如归、镇定以对者也。急公尚义，出乎其性，也出乎其地。

肩膀瘦扛不住冤枉，脊梁薄背不动黑锅，匹夫见辱，挺身而出，风怒欲掀屋，拔剑而起，雨来如决堤。一生一遇之事，忽然前降，以致没有考虑的余地，不违人伦、不出尊严即是。天地无古今，人心生治乱，人人都在牺牲者的行列，早晚而已，遇事何须慌张，哪个庙里没有屈死的鬼，有些人的罪名，就是对他的赞美。

好汉如此，文人也有事迹，北地如此，南方也有迂人。一日，张士信与宾客游于太湖，芦苇间散发阵阵异香。师爷告之，倪瓒吟诗作画时必要焚烧异香。遂遣人搜索，果自舟中找到，拖出后以木杖毒打，几至毙命。南方的冬至不太像冬至，恶人的木杖北风呼啸。百口莫辩，默默忍受，始终噤口未出一声，事后仆人不解，“何苦不吭一声”，对曰：“一出声便俗。”心不俗，人即不俗，木心认为这便是其美学纲领，此话倪瓒用过一时，木心用足一生。

不作无益之文，不写有媚之字。康有为《广艺舟双楫》认为碑学有十美：“一曰魄力雄强，二曰气象浑穆，三曰笔法跳越，四曰点画峻厚，五曰意态奇逸，六曰精神飞动，七曰兴趣酣足，八曰骨法洞达，九曰结构天成，十曰血肉丰美”字如其人，字喻其人，名曰“十美”，实则“十不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