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巨讼——傅山、董其昌为何晚年才终于服了赵孟頫？ / 四六文摘

对于赵孟頫的评价，傅山为何从“匪人”转变到“奇人”？董其昌老了为何说“始知吴兴之不可及也”？

本节图文来自田蕴章系列书法讲座《每日一题每日一字》第071集：“书品与人品之赵孟頫”与“筑”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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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田老师，在今天的节目当中，我们还想继续跟您聊书品与人品的关系的话题。

上一期节目当中，您说到像我们都知道的颜真卿，这个字写得好，而且人品也好，是大家没有争议的。可是在这个书法史上，您看，像目前为止，争议非常大的就是赵孟頫。

田蕴章：是。

主持人：您对这个问题，您有怎样的看法呢？

田蕴章：对。我们上一集谈到了颜真卿这个人，从书品、人品又到颜真卿，是没有争议的。从书法上，也是至高，从人品上至高，所以大家对他是非常的敬重，从书品到人品，非常敬重这个人。

讲秦桧，后来的什么蔡京这些人，由于人品不好，字虽然写的好，大家就是会否定他。这是说明我们作为一个炎黄子孙，这种感情深处当中的东西。

我们今天谈谈赵孟頫这个人，赵孟頫这个人他和前后两种都不一样。他的书品和人品从历史上就有争论，特别是从明代以后，一直到现在，对赵孟頫持否定态度的人不少，但更多的是认可他的人最多。

有些人就是对赵孟頫评价高的人，就说这个人，从人品到书品都是完美的，说他非常之好，而且对他的书法的那种崇拜程度，五体投地，认为前五百年、后五百年无出右者。而且说他的书法，“直接超越宋人，直抵晋唐”，就是说晋唐人可以媲美。那么还有人认为就是，除了王羲之之外，没有人超越赵孟頫，这个评价是这样的高。

而且赵孟頫已领风骚数百年，自从赵孟頫以后，再超过赵孟頫的名气没有。特别是元代，二百多年的历史，赵孟頫一人，元代一人，就这一个人第一，没有人和他相提并论、并肩，没有。他不像唐朝，比如说欧阳询、颜真卿、柳公权、孙过庭、李北海（李邕）等等，虞世南、褚遂良，高手如林。而在元代的时候，只有赵孟頫一个人，其他鲜于枢、康里子山（康里巎巙）等等，都得自己就承认，我不如赵孟頫。

主持人：对，他的书法历史地位非常的高。

田蕴章：非常之高。而且他的书法一直统治到了元明清。

主持人：几个朝代，三个朝代。

田蕴章：就是跨越，上下跨度将近千年当中，就是认为就是唯此为高，就是评价高到这种程度。我们看一看，元代元世祖和元仁宗这些皇帝对他评价高到什么程度，我们拿本书来给大家看一看。

大家看，这上面就记载了他说，就是这么一段，我们首先说，这上面有一句没有记载到，就是提到，就是元世祖第一次见到赵孟頫的时候，“神仙中人也”。其实赵孟頫那时候非常年轻，三十来岁，第一次元世祖见到他的时候，就说，这哪是一般人，神仙这是。

主持人：非凡人。

田蕴章：都不是凡人了，“神仙中人也”，就是敬佩到这种程度了。后来到了元仁宗的时候，对他有这段评价。仁宗常云，大家看这段话，仁宗常云，仁宗说：

文学之士，世所难得，如唐李太白，宋苏子瞻，姓名彰彰然，常在人耳目，今朕有赵子昂，与古人何异？

主持人：跟李白。

田蕴章：跟李白苏轼并列。

主持人：对。

田蕴章：他说唐朝的皇帝得到李白，宋朝的皇帝得到苏轼，我得到赵孟頫，这是一级的人物，就评价到这么高。当然，苏轼、李白也有很多地方超过他，但他们确确实实是一个类型的、一个级别的人物。

主持人：对于统治者的地位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田蕴章：对统治者，对他们认为都是敬重到这种程度。而且，元仁宗又对赵孟頫有一番评价，说赵孟頫有七个方面的优点。你看，全部概括了。

说第一是帝王苗裔，因为他是宋氏宗亲，是八王赵德芳的第十一世孙，说宋代的苗裔，宋代帝王的苗裔，这是第一。第二，状貌昳丽，说他长得非常之好，就赵孟頫全就全在这，相貌也非常好。第三是博学多闻，知道的非常的多。

主持人：学识广。

田蕴章：第四，是操履纯正，人品极好，品德操行非常之好。下边那一条是文词高古，文章写得非常绝妙。第六条是书画绝伦，写字画画，没人可比。第七，最后一条是旁通佛老，就对于老子的学问，佛教的学问，知道的非常通，造诣玄微，非常之高。

这对赵孟頫的全方位的一个肯定。我们通过这些评论，可知道赵孟頫在历史上的诗书画几个方面的地位是多么高。

但是，后人，特别是到了明代后期，清军入关这个阶段当中，有很多的汉族的一些忠臣良将，死不降清，坚决反对这个异族的统治，比如其中的傅山，傅山这个人。

（动图演示：“傅山”）

大家注意，直接写个“宣传”的“传”字的行书写法，旁边必须点个点，不点点念“传”，点点念“傅”。准确地说，上边应该是个“甫”字，这点点，但是在古碑帖经常当一个“传”字，这右边写，最后点个点，以说明是“傅”，傅山，我们把他名字写下来。傅山，字青主，一提傅青主，就是说傅山。

傅山这个人，他原来就学习赵孟頫字的一个人，清军入关以后，他开始对赵孟頫嫉恶如仇，他最憎恨赵孟頫，他对赵孟頫咬牙切齿，骂赵孟頫小人，是匪人，而且是因为从他的人憎恨他的字，说他字也非常的浅俗。大家看，傅山这样讲：

薄其为人，痛恶其书浅俗。

对赵孟頫从人品到书品，全面否定，非常坏这个人，字也不好。后边他老年了，晚年了，他却一变常态，忽然就是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这点需要跟大家说，读书千万不行断章取义，应该对这个人他的生平，他整个的论述，他整个对个问题的态度，完全拿出来作为分析。

主持人：有一个全面的客观的一个分析。

田蕴章：对。如果你只拿出他一段话来，那就等于是断章取义了，或者你只拿出几个字来，断句取义、断字取义，那更要不得。因此我们说，在这个傅山这个人来讲，他对赵孟頫，平生攻击赵孟頫，因为傅山誓死不事清，他坚决不做清朝的官。他七十来岁了，有人把他捆绑起来，送到京城去，让他参加那里的科举、科试，他自己最后挣脱绳索，还是跑回来了，坚决不做清朝的官，是个大学问人，字写得也非常的好。

但是傅山这个人骂了赵孟頫一辈子，原因就是他反对清朝，而赵孟頫作为宋代的一个后代，苗裔，然后到了元朝，从感情上绝对是不通的。因此，他大骂赵孟頫，骂了一辈子。

可是到了晚年，大家再看，傅山开始对赵孟頫转变看法了，走向原来他这个看法的反面了。他写了一首诗，叫《秉烛》，这是他晚年。他说：

秉烛起长叹，奇人想断肠。

赵廝真足异，管婢亦非常。

醉岂酒犹酒，老来狂更狂。

斫轮余一笔，何处发文章。

他非常深切地在怀念赵孟頫。他到这时候了，他感觉到赵孟頫是个奇人，所以他用了“奇人想断肠”。那么怎么知道这个“奇人”在说赵孟頫呢？他后边连续地说：“赵廝真足异，管婢亦非常。”他说赵孟頫真是奇怪的一个人，异人，不是一般人所能达到的。

而且他老婆管道升这个人，管婢是说的管道升，管道升是个才女，书法、绘画、诗词各方面，也是一个非常不得了的人。所以在历史上一提到夫妻书法家，典型的就是他们两个人，管道升写得非常好。他说，不仅赵孟頫这人这么奇异，连他的夫人管道升也是不得了的一个女人。

所以他对赵孟頫最后说“斫轮余一笔”，“斫轮”这两个字就是说，是一个在文学上，在各方面是一个非常精到的老手，是这个人，真是比不了，真比不了。

所以到最后也老了，也服了。骂了一辈子，对赵孟頫连字带人都是这样，但是到最后，也服了。他开始就学赵孟頫，到后来他反对赵孟頫的时候，他就开始说，我一学赵孟頫就像，可是学王羲之就像不了，他说看来学君子很难，不容易像，学小人、学匪人却容易像，用这种话来恶毒地攻击赵孟頫。但是到了老了，他转变看法了。

所以今天就有很多人在攻击赵孟頫的时候，总是把傅山以前这些话拿来引用。它不完整，你把傅山最后到老年了，他服气赵孟頫了，你把这点拿来之后，你才知道，哦，傅山都服了，你何尝不服呢？

我们再看一看董其昌这个人。董其昌（与赵孟頫）并列为“赵董”，是赵孟頫以后清代皇帝最推崇的大书法家，董其昌，这个人的书法地位比傅山要高。董其昌对于赵孟頫的字，一辈子不服气，经常指指点点的批评赵孟頫，他不服气赵孟頫，也是到了老了，服了。

我们大家来看这段话，这个这是董其昌说的，他说，“余年十八学晋人书”，我十八岁学习晋人书，实际上主要是学习王羲之。“便已目无赵吴兴”，赵吴兴就是赵孟頫，吴兴赵孟頫嘛。他说，我十八岁的时候开始学晋人书，我就看不起赵孟頫。“今老矣”，到现在我老了，“始知吴兴之不可及也”。

主持人：不能超越的。

田蕴章：对了。他说到我老了，我这才明白，赵孟頫是不可超越的。

看吧，这人认识一个问题有一个阶段。对于他的书法水平，有些人开始你可能认为不怎么好，但是到了一定年岁，随着你的水平的提高，你慢慢认识到，这是一座大山，不可超越。

你有的字开始你认为很好，到你老了之后觉得，很平常，我走错了路，学他是不对的。这人一生有几个观点上的转折的时期，对这些东西，特别在老了以后，它的真挚的表现常常溢于言表。

所以我们在这时候告诉大家，对于赵孟頫的评价，我们并不会因为傅山和董其昌到老了改变观点，而被我们借此来说赵孟頫是没问题的，我们不是这样说的。我们还是中肯地说，赵孟頫是有问题的。我们也首先在肯定的态度上来谈赵孟頫。

首先说，赵孟頫作为是赵氏宗族，宋氏苗裔，却扶帮元朝，在一定程度上有个气节问题，这从儒教思想来谈，说他不忠不孝。

主持人：不仁。

田蕴章：从这一点来讲，说赵孟頫的气节有点问题，这也不足为怪。但是我们知道赵孟頫不是在战场上被元朝俘虏的降将，他不是在战场被俘虏的，他不是一个国家的主要官员，他主动去投降元朝，他不是这样的。

而相反，清代的大书法家，又是一代宗师巨擘的王铎，大家知道王铎这个人，王铎。王铎，字觉斯。

（动图演示：“王铎”）

王铎，王铎是作为当时明朝的一个高官，他最后清军入关的时候，他率领着他手下的那些官员们，出城，冒着雨，冒着大雨，跪到豹鞭上迎接清军。王铎，这是真正的气节有问题！但是后人对他评价，好像没有对赵孟頫否定态度那么多。我们先不谈王铎，以后有机会再谈。

“书法入门”注：

近期，王铎的书画作品在拍卖市场上价格直线上升，俨然已经掀起一股“王铎热”。这又该如何看待和理解呢？

就是说赵孟頫这个人，他并不是在战场投降这么一个将官，也不是宋氏的高官，而他最后是几次被元世祖派人去一再地下调令，下圣旨，请他进京来做官。他几次推辞不去，回避，最后没有办法，他最后入世了，做官了。

那么对于赵孟頫这样的人，如果我们持否定的态度，说就是因为他保了元朝，保了异族，我们对他就是对于人品方面，对整体的人的问题进行否定，那就糟糕了！糟糕在哪里，大家知道，元朝统治了这么长的时间，清朝统治这么长时间，加在一起五百多年的时间当中，如果说我们把所有汉人做了异族的官，做了元朝的官、做了清朝的官的这些人，都加以否定，这打击面得有多大啊？是不是，那就没有好人了！

所以说，清朝时候、元朝时候，汉人做高官的人很多很多，到后来的刘墉这些人，都是做了高官。但是这些人，有的是人品一点没有问题，但是他们确实保了异族，在这个问题上，大家如果纠缠下去，我们整个的历史都成了问题，是不是？但是像文天祥那样的人，死在战场上，被囚多少年，我死不降元，英雄，民族英雄，所以我们尊重文天祥那样的人。

但对赵孟頫这些人，我们应该有一个体谅。所以在人品的问题上，不必要过多的计较赵孟頫。对于字的问题上，赵孟頫因为学习王羲之，圆笔用的多了一点，字呢，给人一种感觉可能是略显得过于圆滑，因此你想到他为人处世当中那种圆滑等等。

实际上字要中和，不要过于激烈。因此，孙过庭说王羲之：“不激不厉，风规自远。”我们以前写过这句，就不再重复。

所以我们对赵孟頫这个人来讲，应该从书品到人品上，应该基本给予肯定，特别是他的书法，应该和颜真卿有同等的重要的位置，他的书法。今人而对赵孟頫总是回避他，我们要指出这个问题来。

（动图演示：“藏拙”）

因为赵孟頫那种字，是不藏拙的，赵孟頫的字是不藏拙的，藏拙。就是说，只要你写不好，马上就暴露出来。因此，后世对他的字趋之若鹜，很多人都学习他的字，但是都没有写好。于是丑化了赵孟頫，那是追踪者的责任，不应该都强加给赵孟頫，说赵孟頫媚俗。

大家请注意，当一个人的书法出了名之后，大家都在学习你，到最后把你学坏了为止。只要学习你人太多了，你就流于俗。如果就你一个人写这种风格，别人不学你，你永远俗不了。你字写的不好，没人学你，也就罢了，如果你字写的真好的话，没人学你你俗不了，你写多好，大家都写你这种模样，就变得俗了。

主持人：而且大家又写得都不好。

田蕴章：而且写得都不好。学习王羲之也是这样，学习王羲之几百年，最后到唐朝就有人开始说了，“羲之俗书趁妩媚”，开始骂王羲之俗书。那么王羲之的字，作为书圣都有人骂俗书，何况赵孟頫呢？

我们审视赵孟頫的问题，站在王羲之的高度，字的高度上去看，赵孟頫的字虽然在潇洒当中，和王羲之比，略显得拘谨一点，这个拘谨一点就是过于要好了。王羲之有时候就是撒手闭眼，我写出自己，扔出去了，不管了。赵孟頫过于负责任，好不好？真的好。但是过于负责任，就没有像王羲之那么轻盈。

主持人：和那种率意。

田蕴章：对，率意上差一些。再有一点，王羲之那个年代受玄学的影响，最终辞官不做了。

主持人：对，玄学。

田蕴章：赵孟頫虽然有辞官不做的历程，但是赵孟頫平生这个人的谨慎，那种性格，跟王羲之也不尽相同。所以不能求全责备，赵孟頫的字今人之所以对它用叶公好龙的态度，我们小时候读这个字，叶公好龙，叶公好龙，叶公好龙。这个我们读“社”，现在人念叶公好龙，我们小时候听说人家念叶公好龙就耻笑人家，现在我们一念叶公好龙大家都耻笑我们，这是年龄的不同，我念惯了，就姑且念叶公好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