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141
叔子重九寄诗见怀余久未答
又承来讯即和其韵
情怀验取报书迟,霜鬓争须四海知。且许营巢劳幕燕,聊堪生子话邻狸。是非忽已分今昨,进止安容卜险夷。梦里故园松菊在,无家犹复订归期。
【笺说】
1953年重九日,冒效鲁有诗寄钱锺书先生,当即《叔子诗稿》中的《书近况寄默存北京》诗:“久书阙报叹衰迟,毷氉情怀圣得知。此日照盘同苜蓿,几时穿柳聘狸猫?(自注:藏书为鼠啮,不得不属望于君家食牛乳之狸猫也。)鬓丝渐觉春非我,(自注:大杰有'春非我春’之感。)道胜何妨夏变夷?一逻西山青可念,区区位业付虚期。”钱先生未即答,冒效鲁就又问讯,于是钱先生写此诗,和其原韵。
此诗原录于《钱锺书手稿集·容安馆札记》三百十九则,题作《叔子经岁无书,忽寄一律,鬓丝髀肉,情见乎词,步韵奉答》,收入《槐聚诗存》时字句亦有改动:“争须”原作“难教”,“且”原作“犹”,“劳”原作“怜”,“聊”原作“只”,“容卜”原作“能问”,第七句原作“长忆江南松菊好”,第八句的“犹复订”原作“漫自说”
此诗寄与冒效鲁,冒效鲁亦有《叠韵答槐聚》诗:“兀兀斋心答惯迟,懒将穷状溷相知。三年已自称僧腊,万事何须向佛狸?(自注:用稼轩词意。)久分校书邻马队,无因共载学鸱夷。绿阴如海江南春,中鼎山林两不期。”
情怀验取报书迟,霜鬓争须四海知。
首联写道,我的情怀如何,从迟迟来信,就可验证出来;白发已染鬓,哪里需要让四海之人都知道。
上句“验取”,即用……验证。宋赵蕃《题飞霞亭》:“欲知岁不与,验取鬓中丝。”钱先生后来在1961年写的《秋心》中亦用此词:“验取秋霜新点鬓”。
“报书迟”,回信迟。语出吴伟业《梅村》:“不好诣人贪客过,惯迟作答爱书来。”“报书迟”,即“惯迟作答”。
下句,语出苏轼《次前韵送刘景文》“一篇向人写肺腑,四海知我霜鬓须”下句。此句所以有“霜鬓”之词,是因为冒效鲁原诗就有“鬓丝渐觉春非我”,而钱先生亦特瞩目于此句,在未改动的诗题中特意说到冒效鲁诗“鬓丝髀肉,情见乎词”,所以钱先生也就说及“鬓丝”。
钱先生此句所写,正与苏轼的诗句意思相反,苏轼是说,要写出肺腑,让四海都知道自己愁白了头。而钱先生此诗说,怎能让四海知道我白了头?言外之意,“久书阙报”就对了。为什么钱先生认为不须让“四海知”呢?恐怕如冒效鲁那样的“毷氉情怀”(冒诗语),还是藏拙为好,“牢骚太盛防肠断”啊!
且许营巢劳幕燕,聊堪生子话邻狸。
颔联接着说,还是让我们像在幕布上筑巢的燕子,在危险环境里谋生;只可以谈论那些邻居的狸猫生子这样的事情。
上句的“劳幕燕”,意为辛苦筑巢于幕上的燕子。语出《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夫子之在此也,犹燕之巢于幕上。”后因以“幕燕”比喻处境危险之极。正巧,钱先生于前一年刚移居于北大新居,也正是“营巢”的时候;不过,这里的“营巢”可不仅是指住所,还有生活的环境。
下句“聊堪”,只堪、暂堪,有不得不如此的勉强意味。陈与义《除夜二首》:“比量旧岁聊堪喜,流转殊方又可惊。”
“生子话狸猫”,钱先生有自注:“邻猫生子云云,本梁任公《新史学》引语。”梁任公,即梁启超,号任公,其所著《中国之旧史》云:“英儒斯宾塞曰:'或者告余曰:邻家之猫,昨日产一子,以云事实,诚事实也;然谁不知为无用之事实乎?何也?以其与他事毫无关涉,于吾人生活上之行为,毫无影响也。然历史上之事迹,其类是者正多,能推此例以读书观万物,则思过半矣。'此斯氏教人以作史读史之方也。”由此可知,谈论狸猫生子,意谓只可关心邻猫生子这类无关紧要的小事。
钱先生此句谈到狸猫,一是因为冒效鲁来诗中也有“几时穿柳聘狸猫”句,并在自注中谈到:“藏书为鼠啮,不得不属望于君家食牛乳之狸猫也。”冒诗中所说“君家之狸猫”,即钱锺书家中所养的“花花儿”,此后钱先生在《容安馆休沐杂咏》之六的诗中还写到了此猫。
钱先生在此颔联中说,还是关心关心我们自己身边的无关紧要的小事吧,要知道我们如“危幕之巢燕”啊!
是非忽已分今昨,进止安容卜险夷。
颈联说,是是非非,忽然已从今天和昨天有了不同的分别;进退居留,岂能容你预知是危险,还是平安!
上句语意,是从《了凡四训》而来:“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意谓,过去的是非标准,在今天已不同,就如今天和昨天是两天一样。
下句“进止”,进退去留。曹植《洛神赋》:“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
“安容”,怎么能允许。宋晁说之《十二弟季所和邵子文病中感怀之作复次韵寄子》:“不悟伊吕间,安容管葛亚。”
“卜险夷”,预先推测危险与平安。方回《次张鹏飞解官旧韵》:“险夷异路良难测,进退忘怀直任真。”
下句写世事不测,难以预先防范。可见钱先生在知识分子改造运动中,是何等警觉和小心翼翼。
梦里故园松菊在,无家犹复订归期。
尾联写道,只有在梦中,还有故园的松树与菊花,虽故乡已然没有了家,还是又定下了回乡的日期。
上句的“故园松菊”,语出陶潜《归去来兮辞》:“三径就荒,松菊犹存。”
下句的“无家”,指故乡已没有家了;解放后,钱家人大都离开了无锡。而“订归期”,似乎透漏出钱先生在1953年秋似有离京之意。
尾联从压抑的情绪抒写中,透出了一口闷气,然而是在梦中,只有在梦中,能回到故乡那已不在的家,能有期盼中的“松菊”。人在困顿的环境中,总会想到家的温馨。什么时候才能回家?这是钱先生此诗结尾萦绕的念头,让我们不禁想起了他的散文《说“回家”》中的话:“新柏拉图派大师泼洛克勒斯把探讨真理的历程分为三个阶段:家居,外出,回家。”
这是在五十年代初的诗中,第二次提到回家了,当前一次是《答叔子》第一首的首句:“京华憔悴望还山”,时在195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