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鲁吉亚三部曲之《悔悟》(1984):格鲁吉亚赶尸记

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各不同——托翁没有预见到,在奉旨幸福的国家里,不幸的家庭反倒是家家相似的。

对格鲁吉亚最早形成印象,是通过家父一本50年代的藏书《虎皮武士》,为12世纪诗人卢斯达维里所作之民间史诗,李霁野先生的译笔,接着是语文书里茅盾那篇《第比利斯的地下印刷所》,背后若隐若现有斯大林影子,再就是他在克里姆林宫听故乡情歌《苏丽珂》的传闻,这歌近年经国产剧《悬崖》助推,广为人知。

身为格鲁吉亚人,阿布拉泽毕生最值得一书的即是1984年所拍的《悔悟》(又名《忏悔》),此片因为容易令人想到他那位同乡,所以审查一路受阻,据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戈尔巴乔夫回忆录》第十章里“《阿尔巴特街的儿女们》及其它突破口”一节(378页)披露,此片为“谢瓦尔德纳泽(前苏联外长及后来格鲁吉亚总统)掩护下拍摄,起初只在小圈子里放,后来蔓延到许多内部礼堂,直到由政治局出面讨论是否公映,我认为这应该由艺术家们自决,这样就开了个先例,许多原来被打入冷宫的作品纷纷复活”,1986年秋,戈尔巴乔夫对三位意共代表私下聊起,“大学时代我也看过《幸福的生活》(一部苏联老片),谁都知道,集体农庄满不是电影里那么回事嘛……而《悔悟》我是强忍泪水看的,片中秘密警察夜半敲开一个无辜者的家门,使我想起祖母讲的祖父被捕那晚……要多制作拷贝,让人们都能看看。”

《悔悟》无妨视为苏联电影对极权体系的一次提前宣判,同时,又是一部独裁者的送终记载,甚至可视为一份赶尸实录,其灵感或许来自水晶棺里躺了八年被迁出扬灰的那位,无论怎么说,集体恋尸癖总是很难跟信誓旦旦的宇宙真理扯上关系吧。

关于《悔悟》的结构及风格,有论者认为是走了魔幻诗意路子,也有认为刻意夸张或丑化,不过,窃以为它的力量恰恰在于百分百的写实——老市长瓦尔拉姆寿终正寝,尸体却被人一再掘出来丢在花园,作案者巴拉捷利是许多年前被市长合法伤害致死的画家桑德罗之女,其母亦郁郁而终,所以在她看来,这样的前领导人不配入土,非但要赶尸,还要鞭尸而后快。

此片剧情的展开,靠的是巴拉捷利在法庭上的陈述,也就是她的一家如何被不受约束的权力所毁,她的回忆,基本上是肃反时代苏联的普遍家史,人们毋须理由地一个个消失,掌权者随意裁定,生杀予夺,且父权子继,这些为文明世界所不齿之举,在此国度一概顺理成章。

桑德罗和瓦尔拉姆的过节无妨一说,市长上任作演讲的那天,他看到对面一幢居民楼的阳台,童年巴拉捷利正在吹泡泡,父亲把她拉进房间,把门窗关严了,等于把市长的宏论拒之门外,此其一;

市区主教堂被政府征用,做广播设施扩容试验,好让喉舌的威力发挥到极限,这座千年建筑岌岌可危,画家桑德罗看不下去,专程去找市长交涉,市长反问道,“这么说,您是反对科学和进步咯?”并顺势兜售他那套艺术观,“亲爱的桑德罗,为什么不能把现代的劳动人民画成圣母模样呢?还有什么会比劳动着的人更美的吗?”桑德罗的书生气十足的回答于是招徕大祸,“难道我能以自己的画,或者您能以您的勤奋工作去开导曾经创作过《虎皮武士》的人民?”意思是,市长大人,您太高看自己了,世上的荒唐,莫过于各式各样的文艺座谈会了吧。

桑德罗被流放后杳无音信,巴拉捷利的母亲叶莲娜只是偶然听闻苦役犯的锯木场里常有流放者把字刻在木材上,《悔悟》一片最感人的场景,即是大雨中叶莲娜在一个个横倒的巨木间穿梭,在年轮各异的巨木切面上寻找丈夫可能留下的文字,切面如同墓碑,布满难以辨认的字迹,镜头拉高后,荒野里的锯木场,便构成一个暴政殉难者的集体坟场,树木树人于此打通,只留下叶莲娜娇小的身影,痛哭中被泥泞和乌云湮没。

《悔悟》之悔何在?这也是最让特权阶层不安的一笔,新市长也就是老瓦尔拉姆的儿子,在官方刻意安排的庭审过程里,对自己的父亲的观感,渐渐起了变化,但这变化的速度和老市长的孙子之间,存在可悲的差距,于是引发一场现世与未来之间的精神决斗,孙子痛感祖父的存在乃是生平最大耻辱,愤而吞枪,新市长受了刺激,这位法庭上的原告痛定思痛,接过被告巴拉捷利的事业,把三葬入土的父亲重新挖出,背到郊野的断崖狠狠抛落,背景里,则是那座正在焕发生机的城市远影,“弑父”的仪式,在付出“弑子”的代价后,好歹笼罩了一层理想主义色彩——恐怕也只能如此,阿布拉泽能够依托的还是宗教,他把独裁者和思想者的矛盾集中于教堂的存废,何尝没有显出某种天真?真正的独裁者从来坚信自己就是救世主,自己的言辞就是圣经,他根本不会留出机会让人妄议,因为他们相信“每三人中有四个敌人”,这点上说,瓦尔拉姆葬礼上的悼词并非过誉,“他有一种特殊的才能,他能把敌人变成朋友,把朋友变成敌人!”

《悔悟》尾声,埋头做着雕花蛋糕的巴拉捷利听到窗外有一位老太太在提问,“这条路是什么路?请问它通向教堂吗?”巴拉捷利回答,“不,这条路叫瓦尔拉姆路,它不通向教堂。”老太太说,“不通向教堂的路,那要它干嘛?”阿布拉泽还是纠缠于极权主义的反宗教,与之相比,片头葬礼上一个瓦尔拉姆的家奴的痛哭(也许他不过是识时务地装一下),才是更令人警醒,并且毛骨悚然,“他是我的亲人,比亲人还亲,不,瓦尔拉姆没有死,没有!他的灵魂在这里,和我们在一起,他的灵魂游荡在空气中,我们感觉到它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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