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美散文:赣南弹被匠
2020年12月7日,大雪。
岭南的天气,较往常冷许多。在寒风呼啸的黑夜里,老L两夫妻在自己搭建的竹棚里忙得热火朝天,汗流浃背。整个屋子以柱子为骨架,外面覆以石棉瓦,以绳子、钉子为固定物,将二者紧密结合在一起。自然,出门在外,一切从简。竹棚里面亮着刺眼的白炽灯,在一台自动压面机前面,他们正在赶做一床又一床的新棉胎。这在赣南地区俗称“弾棉被”或者“弹被”。
其实,这一行当古已有之,属于传统的手工业。无论是北方南方,冬天都少不得厚厚的被子,手艺人也是代代相传至今。
当问起为什么要入这一行时,老L说:“一是家里长辈的带领,二是自己和老婆文化都少,又不喜欢在工厂里干,怕受拘束,就出来了。”做这一行多久了?有什么感觉?老L如实回答:“做这一行已经整整三十年了,谈不上有什么感觉,混口饭吃罢了。”他又笑笑:“如果用老家的话来比方,弹被就像是在啃一块鱼骨头,虽然辛苦,但是吮一吮还是有味道的。”这就是老L两夫妻弹了三十年棉被的“经”,也是大多赣南弹被人的“经”吧?
弹被其实很简单,不需要多少技术,旧的棉花配上新的棉花,扯上纱线覆盖好,做成棉胎就可以了。为什么叫做“弹”呢?这里有讲究。九十年代以前,机器很少,弹被的赣南人沿袭以前的老方法:背上捆扎一把大弓,一手提着弓身,一手拿着棒槌在弦上弹拨,弦被弹得嗡嗡作响,棉花也被弹碎。故名曰:“弹被”。
但是自从有了机器大生产后,老方法被摒弃,效率大大提高。老L两夫妻操作起来熟练得很。先是把大量收购来的破旧棉被用打棉机打碎,用小竹子卷成一卷;把新的纯棉花也打碎,卷成一卷。接着,在压棉机的压床上面先铺好碎的旧棉花,再把碎的新棉花铺在上面。随即,两人牵扯挂在压棉机上的纱线,如一张大网覆盖好,算好背面的长度剪断。
老L用力一推压床,滑溜溜地进去了,因为底下装有轮滑。老L妻子一摁一个绿色按钮,压棉机便“嗡嗡嗡”运做起来,将纱线和棉花压实。机器一停,老L像个纤夫一般,双手往后抓住压床,弓着身子往前一拉,压床又滑出来了。
夫妻俩迅速将其翻转,整理好纱线,盖住背面,又一次用机器压实。老L再一次拉出来,妻子折叠好,封袋,粘上透明胶带。一床崭新的棉胎就做好了。
两人配合无间,整个过程也就三四分钟。据老L说,这还是落后的机器,有的人现在都用上了梳棉机,把新旧棉花、纱线放进去,什么都不用管,等几分钟机器就能做得完美。言语间颇多羡慕。
做好的棉花是按批发价给商店的,一床约在14-16元,除去成本,净赚7元左右。这只是最基本最普通的棉被,还有高档一些的,价格在40-120元不等,净赚大约一半。
毕竟,商家也要挣一部分,价钱不可能定得太高。自然,这和新旧棉花的搭配比例,以及长宽、重量有关。关于这些,老L如数家珍,他自信地说闭上眼睛都知道放多少分量。
老L说,干这一行,最大的危害就是粉尘,尤其是在打碎新、旧棉花的时候,无数细微棉絮满天乱飞,会钻入人的七窍,粘的人全身都是,危及人的健康。老L两夫妻不得不经年累月地带着加厚棉纱口罩。那口罩哪里还能看见白色?黑得几乎都成煤炭色了。
尽管如此,没多少文化的他们硬是弹了三十年的棉被,用无数新的棉胎支撑了整个家庭的开支。三十年的光阴足够把一个青春活泼的少年郎变成年逾半百的沧桑中年人,也足够改变很多事情。仔细看,老L的白发已经盖过了黑发,笑起来,眼角一条又一条的粗大皱纹。他的妻子肤色也并不是很健康,是那种暗黄色,略带点黑,眉宇间多有憔悴之色。
当然,和老L一样在珠三角地区弹被的赣南人还有成千上万。他们的年纪普遍在四、五十岁,大都是在八十年代中后期去的。原因无外乎为了生存。据老L说,赣南那片红土地,属于典型的全国贫困革命老区,尽管为新中国的成立做出了巨大牺牲,但是经济欠发达仍然是困扰着他们奔向小康生活的“拦路虎”。那里几乎六分山,三分丘陵,还有一分是猪土(方土,赣南的叫法,用来种番薯、花生、黄豆等杂粮)。靠不了山和水,人多地少,没有多少文化的便出来谋生了。
珠三角虽是开放地区,但是并不是每个行当的人都能发财。诸如弾棉被一行也要靠天吃饭。如果当年天气很冷,尤其是过完了年,许多工人返厂之时,那么棉被的需求量就大,人毕竟是要盖被子御寒的嘛。反之,棉被需求量就小,挣得就不多。然而,岭南属于亚热带气候,冬天基本上不会太冷,寒冷也只是持续一小段时间。老L他们就是利用这一段时间拼了命挣钱。但和其他年货不一样的是,做棉胎要在六七月份就开始准备。先是进货,然后慢慢着手做,越到后面就越加快进度。寒流一到,就开始往商店“送被”了。
如果在中国明代,个人弹被算是手工工场,政府是大力支持的。前些年老L也会请一些学徒帮忙,这几年人不好请,就两夫妻自己做了。大部分赣南人都是这样。当谈到当地政府对这行业的态度时,老L沉默了一下,摇头叹气:“政府当然是允许的,但是要登记注册要交税,要时时刻刻接受监督和检查。否则,我们就是在生产'黑心棉’。”
他停顿了一下:“前几年,政府查得很凶,我们几个老乡东躲西藏,还是躲不过,被抄了个彻底。”他又说:“本来我们就挣得少,还要给政府一部分,那我们吃啥?谁愿意干呢?不否认有些无良商人做黑心棉,但我们赣南人绝大部分都在做正经生意!”他颇有些愤愤不平。
老L还谈到一个事实:前几年广东全省禁止摩托车上路,更是把他们逼了一把。摩托车一禁止,大部分弹被人只能买一辆货车。“买车容易,养车难,要是年成不好,一年就是白做咯!”老L郁郁地说。为了省钱,老L只好买了一辆天蓝色的电动三轮车,两千多元,充一次电能跑四、五十公里,对于老L的棉被生意来说,这足够了。
尽管大部分赣南人弹被有可能是“地下”产业,也有可能造成黑心棉的泛滥,危害人的健康,但是不可否认的是,赣南人大量涌入珠三角,靠着弹被手艺顽强地生存了下来。这已经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棉被加工产业。据不完全统计,占了珠三角地区每年棉被需求量的五分之三,甚至更多。
尽管弹被这一传统的手艺要靠天吃饭,甚至面临着政府随时随地可能到来的“抄家”,但是在开放地区的珠三角,大量没多少文化的赣南人仍会继续走这条路。为何?这祖辈传下来的手艺,怎么能说丢就丢呢?中国人是很重传统的,也很念旧,赣南人也不例外。再说了,抛开这一手艺,大量赣南人如何维持生计呢?一大家子如何过活呢?这是很现实的问题。人活着就必须现实点。
大概老L的“弹被经”,正如三国里的杨修所说,这是一块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为了生活,只能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