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频:被充满敌意的社会环境所包围的卡夫卡……
视频:弗朗兹·卡夫卡——被充满敌意的社会环境所包围的孤立绝望的人
他的语言的这种简单、这种轻松的自然,可能显示了卡夫卡作品的现代性和费解与内在生活的现代复杂性没有什么关系,而这种复杂性总是在物色新的独特的技巧以表达新的独特的感受。卡夫卡的读者的通常经验是一种总体的、茫然的迷惑,甚至在他们不能理解的故事里,都有一种对陌生的、看上去很荒谬的形象和描写的确切记忆——直到有一天隐藏的意义突然带着一种真理的朴素和无可置疑地显示在他们面前。
让我们从《审判》这部小说开始吧,关于它的阐释已经可以成立一个小型图书馆了。这个故事讲的是一个依据他无法弄清楚的法律而备受磨难的男人,最终完全没有弄清楚它是什么就被处决了。
在他寻找自己受审判的真正原因的过程中,他知道了在其背后有“一个巨大的组织在运作,它……不仅雇佣腐败的监狱官,愚蠢的检察官和地方预审法官……而且任意使用一个高等的,实际上是最高级的司法等级,其中排列着不可或缺的、众多的侍从,包括公务员、文书、警察和其他助手,也许甚至还有刽子手。”他雇佣了一个辩护律师,这个律师立即告诉他唯一明智的做法就是使自己适应现存状况,不要去批判它们。他去找监狱牧师寻求建议,牧师宣讲了这个系统隐秘的伟大(hidden greatness),并且命令他不要寻找真理,“因为不必把每一件事情都作为真理来接受,必须把它作为必然来接受。”“一个悲伤的结论,”K说,“它将谎言变成普遍原则。”
《审判》中的K所陷进的这种机构的力量,一方面正好就依赖于这种必然性的外表,另一方面,依赖于人们对必然性的赞同。为了看起来似乎崇高的必然性的缘故而撒谎;一个不屈服于这个机构(尽管屈服可能意味着他的死亡)的人,被看作一个反对某种神圣秩序的罪人。在K的案例中,屈服不是通过暴力,而只是通过罪感的增加来实现的,对此罪的无根据的指控是对这个人的指控的起源。当然,这种感觉归根结底是建立在人人有罪这个事实的基础上。因为K,一个忙碌的银行职员,从来没有时间去深思这样的笼统概述(generalities),他开始被引导去探索自我当中这一不熟悉的领域。这又反过来引导他进入混乱状态,把他周围世界的组织化的、邪恶的魔鬼误认为那些普遍罪感的必然的表现。如果将这种罪与那些“将谎言变成普遍原则”邪恶意志,甚至滥用人类正当的谦卑相比较的话,是无害的并几乎是无辜的。
因此,K深陷其中的这种罪感开始了它自身内部的发展,改变并且型塑了它的受害人,直到他适合于受审。就是这种感觉使他能够进入必然性、不公正和说谎的世界,根据规则扮演一个角色,并使自己适应现存状况。这个主人公的内在发展——他的情感教育(educationsentimentale)——伴随着官僚机构的运行构成了这个故事的第二个层面。外部世界的事件和内部发展最终统一于最后一幕,处决,一个尽管毫无理由、K却毫无反抗地服从的处决。
我们这个有历史-意识的(history-conscious)的世纪的特点在于,它的最可怕的暴行是在一种必然性的名义下,或者——它们意味着同样的事情——在“未来浪潮”的名义下实施的。对那些即使为了他们的幻想付出生命的代价,仍然屈服于这些而放弃他们的自由和行动的权力的人们来说,没有比卡夫卡在《审判》中所总结的话更加仁慈的了:“似乎他的耻辱将留存于人间。”
从《审判》这一小说的第一印象可以得出这样的理解:它暗示了对战前奥匈官僚政权的一种批判,它的众多冲突的民族被一个官方的同族等级制度所统治。卡夫卡,一个工人保险公司的雇员,一个许多东欧犹太人的忠实朋友,为了他们他必须获得许可呆在这个国家,对于他的国家的政治状况有着十分熟悉的了解。他知道一个人一旦陷进官僚机构,就已经被判刑了;当法律的解释与非法的管理相伴随,当法律阐释者慢性的无行动由官僚机构所补偿,而这种机构无意义的自动运行拥有最终决定的特权时,没有人可以从司法程序中期许正义。但是对于20年代的公众来说,官僚体系看上去并不像一个足以解释小说中所表现出来的惊骇和恐怖的魔鬼。比起现实的事情来,小说中的事更让人们惊恐。因此,他们寻找其他看上去更加深刻的解释,并且他们跟随这个时代的流行,在一个对宗教现实的神秘描述,一个可怕的神学表达里找到了。
这种曲解的原因——在我看来就是一个和心理分析的变体那样根本的误解,尽管不像那样拙劣——在卡夫卡的作品本身中当然能够找到。确实,卡夫卡描写了一个把自身作为上帝的替代品而建立的社会,他还描述了人们把社会的法律看作神圣法则——无法根据人的意志而改变。换句话说,卡夫卡的主人公们所碰见的这个世界的错误就在于它的神化,它的代表一种神圣必然性的伪装。卡夫卡想要通过对其丑恶和隐藏的结构的揭露,通过真实和伪装的对比来摧毁这个世界。但是现代读者,或者至少20年代的读者,被这样的自相矛盾所迷惑,被单纯的对比所打动,不再想聆听它的原因了。他对卡夫卡的理解更多地展现了他自己而不是卡夫卡——展现了他对社会的适应,即使是一个“精英”的适应;并且当面对卡夫卡对谎称必然性和神圣法则的谎言的讥讽时,他却显得一本正经。
——摘自汉娜·阿伦特《重新评估卡夫》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