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笔记:压岁钱

梁东方

我的记忆里,自己是没有怎么得过压岁钱的。

唯一的印象就是姥姥给过,那是某一年春节,我在姥姥家过年。姥姥找了一个机会,就是我的表哥表姐表弟表妹们都不在场的机会,把粗糙的手从侧开襟、疙瘩袢儿的青布外衣里伸进去,满眼都含着笑,颤颤巍巍地掏出一个手绢来。手绢规规整整地折叠起来,还对角系在了一起。

姥姥的笑我是熟悉的,每次我来了的时候她都会拉着我的手这样凝望着笑,那是一种平常不怎么笑,终于遇到了可以由衷地笑起来的机会的笑。她不是不愿意笑,还是生活的重担太过沉重,压得日日操劳,时时不得喘息,没有空儿笑,也因为疲惫而无力笑。

这样将被压制了不知道多少时间的笑意,毫无吝惜地洒向她从城里来到大山中的外甥脸上,在她只是一种自然而然,是一种最质朴本真的表现。这是我在多少年以后才慢慢体会到的,在当时注意力就都在姥姥的手绢上了。

姥姥小心翼翼地解着手绢系在一起的角儿,因为手绢已经老旧,那些角儿甚至已经飞起了毛边儿,所以这样长时间系在一起以后,互相之间好像就长死了一般,姥姥因为长期劳动而黝黑粗大的手指很难一下就把它们解开;因为专注于解开手绢,她的小脚站立不稳,踉跄了两次。每次重新调整好了,站稳了,她都会对有点不知所措的我由衷地笑一笑。

我知道这是要给我只给予我的什么东西,譬如吃饭的时候专门给我留一块黄色的玉米面的窝窝头,他们都吃黑色的山药面的;譬如从板柜深处拿出一块不知什么时候的饼干来,专门让我吃——那饼干因为放的时间太久而有了一股浓郁的板柜味儿,是板柜里的衣服的味道。而实际上饼干也都是母亲来看望姥姥的时候带来的,除了刚刚拿来的时候会给每个孩子一块之外,剩下的每一块都被视作珍宝,只有姥爷在深夜里咳嗽的时候才会吃一块压一压;或者是谁病倒了,发烧的时候吃不了饭了,才会有吃一块饼干的特殊待遇。这是这个山村中的大家庭里的一点点最为高级的东西,是可以借之表达最高等级的关怀的食物。

手绢终于打开了,里面是折叠得很整齐的一卷钱。钱多是毛票,两毛一张的已经是大的了。一分两分五分的硬币被卷在毛票中间,因为手绢解开而被解放,完全散开,显得像是大一片钱;实际上加起来也不过一块多钱。

姥姥从中抽出了两张两毛钱还比较新的绿色毛票,递给我,说是压岁钱。我虽然小,但是也知道姥姥的钱来之不易,说什么也不要。姥姥劝着我,拉住我的手不让我向外跑,脚下有些站立不稳。

“这可是压岁钱,一定得拿着!现在不拿也好,先存着,走的时候再给你吧,省得你丢了!”

这样,从姥姥家过完了年回来的时候,我的铅笔盒里就有了四毛钱的压岁钱。等到多少年以后,我回姥姥家看望她老人家,给她一些钱,她总是立刻就又从其中抽出几张百元的票子来给我,说是她的心意。因为我已经长大,不能再叫压岁钱了。

那四毛钱的压岁钱的命运有点让人记忆深刻,不单单是因为它是从姥姥的手绢包里来的,还因为它们被花出去的方式。

我从姥姥家回来以后,没有上交这个钱,一直在自己的铅笔盒里装着。开学以后,顺着康庄的交通壕大沟爬上大坡以后,走到位于前卫路上的六一学校的门口,看见有一群同学正围着一个卖链条枪的小贩儿。

链条枪就是将自行车的链条拆下来,一节一节链子,每节链子都有上下两个眼儿,这两个眼儿就可以整齐地将一节节链条都套在铁丝弯成的手枪上。下面一个眼里穿出一根铁丝来起固定作用,上面一个眼儿里安装撞针,利用皮筋儿带动撞针击打放在最前端的“砸炮”,形成冒着青烟的逼真的开枪效果。

这对小男孩们来说实在是太有诱惑力的事情了,我加入围观的行列,看了很久很久,终于鼓足了勇气,说:我买!

所以这么毅然决然,是因为其售价恰恰就是四毛钱,好像是专门给我的压岁钱准备的。我因为很激动所以也就显得很严肃地翻开书包,把铅笔盒拿出来,打开铅笔盒,从盒底垫着的一张纸下把那四毛钱抽出来。一系列动作水到渠成,像是训练过很多次一般。

我急于从小贩手里接过那把链条枪,急于从一张红色的砸炮纸上撕下一个片状的砸炮来,装到链条里,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潇洒地冲着天空放了一枪。枪声实际上不大,但是那缕青烟却是实在逼真,很像在电影里、在小人书里见过的场面。周围一片同学都痴痴地望着,望着我这样从来都沉默的人,突然像英雄一样成了中心人物。

无奈上课的预备钟声已经敲响,大家纷纷跑向学校大门,自己的辉煌一瞬间就结束了。

等待着自己的,是回家以后的疾风暴雨。从来没有打过我的父亲虽然依然没有打我,但是在劈头盖脸的训斥着的时候,将一根手指头狠狠地厾在我的脑门正中,厾了我一个趔趄;而更有杀伤力的是母亲忧郁的表情,她对我不能珍惜姥姥在那么困难的处境中给予的这压岁钱而幽怨着,坐在那里,却始终没有说什么。

这份压岁钱给予我的,是终生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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