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仓笔记:小区外的十字路口
梁东方
小区的门是一座桥。
这在太仓并不罕见,因为太仓的水多,河多,跨河的桥也就多。小区将桥顺势做了自己的门的情况也就经常发生,尽管这在一个人北方人看来多少有点不可思议。可想一想,不是连昆山火车站里面也有一条河吗,河是本地最显著也最密集的存在;这已经是南北方最大的地理差别之一种。
而小区里的老头老太太们喜欢坐在这个既是桥也是门的地方,不是因为这种桥与门合一的巧妙,而仅仅是因为这里是看世界的最恰当的窗口。所有进出的人,以及所有试图进来试图出去最终没有进来没有出去的人,都会在这里露面,并且成为被观看被议论或者被琢磨的对象。
即便什么也不观察什么也不看,就只是在这里互相说话,或者干脆默默地就只是坐着,也会很容易有在人世的河边的逝者如斯夫的时光感。这是北方南方全国全世界老人们面对这个世界的通例姿态,何况这里除了马路上的车河之外,桥下还有一条真正的河。
不过,现在,老头老太太们的黄昏时间已经结束,他们都回去睡觉了。这是端午小长假前的傍晚,人们都已经带着放假的心情回来,但是还有些年轻的父母没有回来。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带着孩子站在这里等,孩子玩着玩具,偶尔会说一句:还不回来,回来打屁屁。
海运堤餐饮一条街上的停车位从下午五点就开始有大量的车辆鱼贯而入了。假期到来,应酬却并未停止,甚至更甚,也就难怪孩子等不回爸爸妈妈。
好在孩子每过一会儿才会想起来这是在等爸爸妈妈,她会在自己的玩耍中忘掉所为何来。这是孩子处世的优势,是上天还没有把焦虑这种东西降临到人身上的时候的幸福。
直到突然又有一辆车开到桥头,在这里放下一个人,然后倒车又开走了。她才抬头想起来什么,说上一句:还不回来!
这时候,眼前走过去一个锻炼回来的女人,戴着耳机目不斜视,步子的频率之中有一种属于她自己的韵致;牵着狗走过的人则一步三回头,不停地吆喝着狗;吆喝狗是他们出来散步的时候的一种常在常新的存在方式;送快递的三轮车,躲开倒车的出租车拐到小区里去了,一边拐一边打电话说:快递到了,送到哪里?
一个站在马路牙子上,对着手机大声嚷嚷的口音很重的人,成了街口的主角,至少是声音的主角。因为他铿锵有力的家乡话越说越激动,越说声音越高。他把背心摞上去,露出肚子来,穿着拖鞋的两只光脚烦躁地在马路牙子上下来回蹬踏着。他说的具体内容不是清楚,但是语调是抑扬顿挫的,是慷慨激昂的,是义愤填膺的,是怒不可遏的。
大家对都注意到了他的燃烧的愤怒,但是几乎没有谁能听得明白他在说什么。他是在对着电话里的什么人怒吼。和现实无关,和当下所有的人和事都无关,但是却偏偏又在这个现场之中。他像是从一个愤怒的地方来的人,到了一个一般不会愤怒的地方,却依旧不得不在电话里愤怒起来。
他用的是家乡话,是在愤怒的时候特别连贯特别纯正也就特别让相隔遥远的太仓人听不明白的家乡话。连那个全神贯注地玩耍着的孩子,也突然抬起头来愣怔地拿着玩具凝视着他,凝视了好久。
终于他的愤怒的声音中断了,戛然而止。他曾经试图回拨,回拨不成功就又焦躁地用穿着拖鞋的光脚来回踢打马路牙子,但是显然没有成功。他踢踢踏踏地走了,走得毫无韵致,没有节奏感。
一时间路口恢复了安静的主旋律。
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天上的云像油画一样聚散。端午时节,芒种时节,还有如此飒飒的风,将凉爽和宜人向人间散布。
有一瞬间,路口突然没有车,也没有人,只有风。但也仅仅是一瞬间。
以前从来没有在这里坐着过,从来没有在那里驻足过,尽管每天都从这里经过几次。现在坐在这里,以一种观察的眼光来看一切,竟然也充满了意趣。可以知道为什么那些大爷大妈就喜欢坐在这里了。
这种在小区门口观望的世俗视角,正是人间万象的一个最恰当的窗口,尤其到了外地的时候,更成了了解陌生环境中的人文状态最直接最方便的地方。
灯光下的夹竹桃开得正是缤纷灿烂,有灯下看美人的意思;夹竹桃有红花和白花两种,有意思的是,往往是这两种并置,长在一起,形成红花白花交错的惊艳的视觉观感。
现在,看花的人因为灯光而专注,被看的花因为周围背景的全黑而成为唯一的视觉焦点。灯光下的红花白花,与白天日光下的红花白花已经有了区别,颜色更艳丽,更纯粹,更具有某种超脱于现实之上的高远意味。
终于,我等来了下班回家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