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笔记:坐着火车在大地上昼夜奔跑
梁东方
火车站这样的地方,总是容易让人充满离愁别绪,让人慨叹,让人回味,让人多少有些留恋地前瞻;对于即将开始的旅途的不确定性与对于既往的回忆的点滴,总是会在这样的地方交汇。
一个孩子劲头儿十足地在广场上骑着小车子绕圈,她的兴致勃勃、不及其余,给了多愁善感的人以提醒:生活如流,生命如水,一幕幕地过去,每一幕你都像这个孩子一样津津有味、倾情投入,便是最好的选择了。
对于一个人的旅程来说,只要离开家,离开亲人,便已经都是在路上的状态了。在广场上坐着与在候车室坐着并无差别,与在火车上坐着相比,也只是更宽敞些、不簇拥在一起而已。不论在什么位置上,只要是在旅途中,你便已经是大海里的一滴水;尽管其实平常在家里也是,但是只有在旅途中这一滴水的感觉才会如此清晰而明确。
昆山站候车室几乎是我所有经历过的大站中最宽松、最有秩序的一个:人人都有座位,工作人员和旅客都不急不躁。商店靠玻璃窗用方便面桶垒成的墙还在,还和去年见到的时候一样。每趟车进站的时候,检票员都从候车室的检票口直接开门把人流放进去,放到最后该跨越天桥的时候再检票;这样可以保证候车室里不会形成旅客集中拥在一起的情形……
昆山站站内是有一条河通过的,从候车室到站台上去的每条路上都必须有桥,二层有桥,一层也要有桥,桥要跨越轨道更要跨越河流。这种布局在全国的火车站中大约也并不多有;车站里的河,是大自然伸到人类建筑里来的一点点执拗的气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执拗的自然元素,才使得整个车站的气氛都更柔和有致。
作为这种好感觉的延伸,我们在昆山上车的几个人所占据的卧铺车厢最后一个格挡里的六个铺位所形成的小环境也十分理想:大家都是单人出行,都没有说闲话聊天的欲望,年轻人宁肯靠着梯子站着,也绝对不坐别人的下铺。每个人都在各自看着自己的手机,谁也不打扰谁,很安静。
因为在卧铺车厢的尽头,所以临窗只有一个小座儿,对面没有座位也没有座位之间的小桌儿。不过因为自己是中铺,所以中铺就很自然地成了自己的桌子,手机小本充电器之类的一应之物,都顺手放在了中铺上。
这几乎给我专门辟出了一个人守着一扇巨大的窗户赏景的位置,无人打扰,也没有噪音,是可遇不可求的绝佳乘车环境。在这样的环境里坐车,坐多长时间也都无所谓了。在车站上那一瞬间的关于大海里的滴水似的恍惚,早已经飘散。
这些年坐火车,逐渐发现,自己已经是年纪大的旅客了。大多数乘客都已经是比自己小一代两代的年轻人,我们这一代奔忙在各个车站列车上的时间,已经大多成为了过去。而年青一代因为年龄的羞涩和公众场合的自我约束的习惯,显然更适应、更接受不干扰别人的现代文明的基本原则。
不管怎么说,这已经貌似将是一次非常舒适的旅行,这是多年乘坐卧铺车的经历中非常罕见的,现在连高铁上也经常会有滔滔不绝的吵吵声,打电话看视频聊天都屡见不鲜。如果每次乘坐卧铺都是像这样的环境,那就真的没有必要坐高铁了。
但是这肯定是不可重复的,即便下次还是这样靠边的铺位,却不一定能在第一时间坐到这个临窗的位置上,而周围很可能也不会如此安静;火车奔驰中在这样的安静里,显得格外有魅力,安静是现在所有人心中的主角。
在火车上,你作为乘客,完全可以不用力即可持续奔驰的特点,只有在刚刚有过开车独自驾驶了1000多公里的经历之后,经过了无数条高速公路,忍耐了多少个小时的拥堵,掏了多少油费过路费以后,才会有深切的体会。什么也不用做,不用再掏钱,不用再看路况,它就可以准时地不知疲倦地一味地奔驰着,用自己似乎永远用不完的均衡的力量,载着你和你行李,载着全车人和全车人的行李,一直在奔驰。
火车打破了作息的昼夜限制,在夜里,在睡觉的时候,火车也依然可以如常地向前。火车上的睡眠,一直在颠簸中,具有某种摇篮的性质。在列车的整体的运行震颤中,铺位还有无数细密的小震颤;这所有的震颤,不论是声响还是颠动,其幅度都恰到好处地有利于睡眠,甚至停车了不震颤了,反而会让人醒来。
总是有人在早晨六点的卧铺车辆里高声聊天,所聊无非是陌生人之间可以聊的那种没有实质内容或者只具有表面意义的道路交通信息。它们聊得争先恐后热闹热烈,所在意的不是聊的什么,而是聊得热闹本身。只有这样借助与别人的互动,它们才会觉着时间好过一些,仅此而已。它们完全不顾忌打扰到那大多数还在铺上睡觉的人。
这其中也包括那两个年轻的女列车员,她们一边高声说话,一边将一个个窗帘拉开,像是在用自己的声音提醒人们该起床了。不过她们说的却是窗外的朝阳:那天看的那个夕阳那才叫漂亮呢!
她俩坐到车厢尽头的乘务室里,隔着门上的玻璃可以见到一张短短的凳子上坐着她们两个人。她们灰色的制服将年轻的身材勾勒得非常鲜明地坐在那里,说着外面听不见的体己话。在列车不舍昼夜地奔驰着的一次次的千里途程之上,她们生命中的时间将会这样以较快的匀速被尽情地挥洒。
经过十几个小时的奔驰,窗外朝阳下的大地已经从南方的水系纵横植被丰貌变换成了北方的春末的明媚。干爽而纯正的新生的花朵和叶片,重新繁盛起来的树冠和一望无际的麦田,都让人贪婪地凝望不已。
还能有什么样的机会是可以这样只要站着不动,就可以以如此广袤的目光,来检阅这万物蓬勃却也依旧不无寒凉的大地的呢!
以什么样的姿态穿行大地,度过生命中的时间,大多数时候我们是无可选择的,即便可以选择也只能是在既有的选项的格式里,自然会有那个格式自身以及连带的缺陷;但是,不管什么样的格式,其实也大多都还可以尽量找到属于自己的角度,在自己的角度里沉浸,生活就有意义,生命就没有枉然。
火车执拗的奔驰,强有力的绵绵不绝永无尽头,正是足以带着庸常的生活飞起来的时刻。十几个小时,也嫌太短暂。